腊月二十三,北风卷着雪沫子,抽打着冀东南大平原上的老杨庄村。天擦黑时,杨金花提着刚蒸好的年糕,踩着半尺厚的雪往村东头走。她今年四十八,小学文化,脸上刻着平原女人特有的倔强与沧桑。
路过杨老栓家时,她听见院里有异响,像是有人在雪地里挣扎。杨金花凑近篱笆缝一瞧,血顿时涌上了头顶——八十岁的杨老栓倒在院子当中,半边身子埋在雪里,正徒劳地试图爬起来。
“栓大伯!”杨金花撞开虚掩的院门冲进去,发现老人只穿着单衣,浑身冻得青紫。她慌忙脱下自己的棉袄裹住老人,朝隔壁院子大喊:“建设!杨建设!你爹出事了!”
一墙之隔的新院里,灯火通明。那堵三米高的红砖墙,是杨建设半年前砌起来的,把他和媳妇的新房与父母的土坯房彻底隔开。墙这边是瓷砖贴面、空调外机;墙那边是斑驳的土坯,纸糊的窗户。
新院二楼窗帘动了动,又归于平静。
杨金花咬牙背起老人往屋里走,杨老栓气若游丝:“花啊……想喝口热水……”
土坯房里冷得像冰窖,暖瓶是空的,灶台是冷的。等杨金花生起火、烧好水,扶起老人要喂时,发现他已经没了气息。
杨建设终于来了,穿着崭新的羽绒服,站在门口不肯进屋:“咋回事?大晚上的。”
“你爹冻死在自家院里了!”杨金花双眼通红,“就隔着一堵墙!”
杨建设媳妇王秀梅跟进来,尖声道:“傻花,你少血口喷人!老头自己摔的,关我们什么事?”
出殡那天,杨建设请了四班鼓乐,纸扎的楼房汽车堆成了山。他披麻戴孝,哭得撕心裂肺:“我的亲爹啊,儿子不孝啊——”
村里不明就里的老人纷纷夸赞:“建设这孩子,孝顺着呢。”
杨金花站在人群外围,浑身发抖。她想起杨老栓生前最后的话只是想喝口热水;想起杨大娘瘫痪在床,因为儿子不管不问,身上长了褥疮;想起那堵墙砌起来那天,杨老栓蹲在门口默默抽了一下午旱烟。
当杨建设哭到“儿子没伺候好您啊”时,杨金花弯腰捡起了半块砖头。
砖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砸在杨建设额头上。哭声戛然而止,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滴在雪地上,像极了年画上点的朱砂。
全场死寂,只有北风呼啸。
“这一砖头,是替你爹娘砸的。”杨金花声音不大,却让每个人听得清清楚楚,“你爹冻死那晚,你们一家在空调房里看电视剧。我喊你的时候,你媳妇掀开窗帘看了一眼又拉上了。需要我把当时你家电视里放的什么节目也说出来吗?”
杨建设捂着头,脸色惨白。王秀梅刚要撒泼,被几个知情的村妇瞪了回去。
杨金花走到棺材前,点燃一沓纸钱:“栓大伯,小年到了,路上有钱花。那边没有高墙,您和老伴能团圆了。”
风雪更紧了,吹得纸钱灰烬在空中打旋。有人悄悄拆掉了那堵墙的第一块砖。
平原沉默,它见证了多少这样的故事,又终将以怎样的方式,将它们写入永恒的记忆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