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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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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上春秋(小小说)

秋分刚过,冀东南平原的日头就落得急了。何忠秀蹲在杨守富新修缮的房顶上,像只守夜的麻雀,手里的瓦刀在夕阳下泛着青光。村里人背地里都叫他“二磨蹭”,嫌他干活慢,可经他手的瓦房顶,十年八年也找不出一条缝。

“忠秀啊,趁热下来吃口饭!”杨守富在院里喊,嗓门甜得发腻。

何忠秀应着,手下依旧不紧不慢。等他顺着木梯下到地面,西天最后一道紫霞正被墨色吞尽。

堂屋八仙桌上,煤油灯映着一盆照见人影的棒子面粥,几个窝头摞着,一撮咸菜丝切得比头发还细。

“出力气的活儿,可得填饱肚子。”杨守富嘴上殷勤,眼珠子却黏在何忠秀刚拿起的窝头上。

这壮实汉子饿得前胸贴后背,却只掰了半个窝头。只要有人说他饭量小,这个四十岁的老光棍就像新媳妇似的耳根通红,再饿也不好意思伸手拿第二个窝头。

“瞧瞧,忠秀的饭量比大姑娘还小。”杨守富得意地朝媳妇挤眼,自己顺手拿了个顶大的窝头。

何忠秀缩回还想拿窝头的手,稀里呼噜喝完碗里的粥:“饱了。”

夜色浓稠,黄土道坑坑洼洼。何忠秀扛着家伙什往家走,老槐树底下乘凉人们的闲话随风飘来:“大尖头这个滑头,专拣老实疙瘩捏......”

何忠秀加快步子,一进家门冰锅冷灶,炕席透凉。他叹了一口气,从炕席底下摸出一个红塑料皮笔记本,就着灯光,一笔一划写下:“七月初八,给杨守富修缮房顶一整天。”

纸页泛黄发脆,跟了他整十年。村里人只当他是闷葫芦,谁也不知道这汉子读过三年私塾,不仅打得一手好算盘,钢笔字也写的规矩秀气。

后半夜,狂风卷着铜钱般的雨点,砸得窗纸哗哗响。杨守富被惊醒,他猛地想起白天为了省料,自己非让何忠秀少铺一趟瓦。他心惊肉跳地等着屋顶漏雨,可直到天蒙蒙亮,房顶愣是半滴没漏。

雨势明显变小,杨守富披穿上雨衣,想去找何忠秀到房顶上查看一番。他刚出院门,无意中一回头,竟看见何忠秀穿着雨衣,正蹲在他家房顶上,小心翼翼补着最后一块瓦。

“忠秀兄弟——你、你啥时候来的?”杨守富仰着脖子高喊。

何忠秀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半夜听见下雨,怕新修缮的房顶禁不住这么大的雨。”

杨守富心里咯噔一下,登上梯子上了房顶,看着胡同里自家的外墙上何忠秀自己搬来的梯子,明白了何忠秀给自己干活却怕打扰自己的良苦用心,眼眶湿润了,非要拉他进屋喝碗热粥不可。拉扯间,何忠秀揣进衣兜里的那个红皮本子掉到了胡同里的地面上,被正巧路过此处的杨大嫂捡了起来。

杨大嫂鬼使神差地翻开,一页一页地读了起来。大尖头听着,霎时如遭雷击——

“丙午年三月初二,给杨守富修葺猪圈,用工一日。其母塞来两个鸡蛋,未收。”

“丁未年腊月十五,给杨守富夯土筑墙,顶风冒雪一整日。吃了他家窝头半个,稀粥一碗。”

......

密密麻麻,十年间,帮工五十八次,合计五十整天。每一笔都记着出工的日子,每一页都写着收受了什么——多半是“未收”或“吃窝头半个,稀粥一碗”。

最末页,是新墨迹:“此次修缮房顶,杨守富为省料非得让我减一趟瓦,我知道这样会漏雨,本想暗自给他加上一趟瓦,可是天色已黑,加之被催促吃饭未能如愿。夜间突降大雨,我暗自增加一趟瓦未告知他。若直言相劝,恐伤其颜面。吃他家窝头半个,稀粥一碗。”……

杨守富急忙从杨大嫂的手里抢过账本,脸上像挨了无数巴掌,火辣辣的。这一笔笔,比指着鼻子骂他还难受百倍。

围观的村民瞅着那个红本子,掀起一阵唏嘘。

“忠秀这是活菩萨转世啊!”

“大尖头你的良心让狗给吃了?”

杨守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何忠秀却摆摆手:“乡里乡亲的,计较啥。”他拍拍杨守富的肩,“守富哥,今儿得空帮我补补房顶?西南角漏雨了。”

杨守富一愣——何忠秀家房顶去年刚翻新过,这分明是给我搭个台阶下!他连忙鸡啄米似的点头:“补!保准比新的还结实!”

待人群散尽,杨守富憋不住问:“你咋知道我非要减料?”

何忠秀憨厚一笑:“你盯着砖瓦的眼神,跟去年修粮仓时一模一样。我知道你好面子,当面揭短不如暗中补足。”

第二天,杨守富扛着最好的木料去了何忠秀家。果然,那西南角的房顶完好无损。但他还是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在檐角添了几块新瓦。

打那以后,村里人不再喊“二磨蹭”,都尊他一声“忠秀哥”。杨守富也像换了一个人,实心实意帮衬乡邻,学会了用实诚饭待客。

那本红皮账,被何忠秀随手填进灶膛。火苗舔过纸页时,他轻声道:“人情不是账,心里亮堂就行。”

灶膛里的火光映着他黝黑的脸,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在火焰中化作灰烬,却在一个村庄的记忆里生根发芽。

后来村里人都说,忠秀哥心里那本账,记着的永远是别人的好。而经他手补过的那片房顶,再大的雨也没漏过一滴——就像他修补过的人心,再大的风雨也摧不垮。

很多年后,当杨守富也成了帮别人补瓦的老人,他总是对年轻人说:“这世上最结实的瓦,是补在心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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