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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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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次熄灭(小小说)

老杨庄的冬夜,是被冻透了的黑。老杨庄还没通电,整个庄子像被遗弃在时间之外的孤岛,汪在一片墨色里。

唯有杨青软家那盏煤油灯,豆大的火苗勉强跳动着,挂在连通里外屋的门框上,试图同时照亮两边的深渊。里屋,是他病得只剩一口气的妻子张爱慈;外屋,是他和一只嘶嘶作响的药罐。

风,是冬夜的霸主,从门缝、墙隙毫不客气地钻进来,被庄户人称为“过堂风”。它每一次掠过,那火苗便剧烈地摇摆、缩紧,仿佛一颗随时会停止搏动的心脏。

第一次熄灭,是在杨青软刚把药罐坐上小泥炉时。一阵风窜入,火苗“噗”地灭了,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连同里屋张爱慈那细若游丝的呻吟。杨青软没吭声,就着从破窗漏进来的一点惨淡月光,摸到火柴,“嗤”一声,光明重新怯怯地站上灯芯。他感到一丝烦躁,像火星子溅到手背。

第二次,第三次……风似乎认准了这盏灯,一次次发起冲锋。每灭一次,杨青软划火柴的动作就僵硬一分。他胸腔里像是被塞进了潮湿的稻草,闷得透不过气来。里屋,老十的哭声也加入了呻吟的队列,那孩子饿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哭声像小猫,挠着杨青软早已绷紧到极致的神经。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贫穷像一座无形的大山,不仅压在肩头,更碾在心上。十个孩子,十张嗷嗷待哺的嘴,一场缠绵病榻的拖累,早已把这个家吸干了。杨青软能感觉到,那怒火像炉膛里将熄未熄的炭,在一次次弯腰、点灯的过程中,暗暗地烧起来。

第七次,第八次……黑暗持续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杨青软蹲在炉前,看着黑暗中药罐底下那一点微弱的红光,觉得自己和那点炭火没什么分别,随时都会彻底冷掉。他强压着,用尽了作为一个男人、一个父亲、一个丈夫所有的忍耐。他告诉自己,不能垮,点了灯,药还要熬。

第九次熄灭时,他正端起药碗想看看火候。黑暗降临的瞬间,碗沿烫了他的手,他几乎要吼出来,但最终只是把碗重重搁回炉边,牙关咬得咯咯响。重新点亮灯,他的手指在微微发抖。那火光,在他眼里已不再是光明,而成了一种嘲弄,嘲弄他的无力,嘲弄这无法挣脱的苦难。

就在药快要熬好的时候,第十阵风,也是最尖最冷的一阵,像一把冰刀,精准地刺穿了那看似坚固的煤油灯。

“噗——”

世界重归死寂的漆黑。

与此同时,里屋传来妻子张爱慈一声悠长、仿佛用尽最后气力的叹息。那叹息里,没有抱怨,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认命了的、彻底的疲惫和绝望。

就是这声叹息,抽掉了杨青软身上最后一根支柱。

一直强压着的、积攒着的所有愤怒、委屈、无助、绝望,在这一刻冲破了堤防。他猛地站起来,一把扯下门框上那盏煤油灯!

“我让你灭!我让你灭!!”

咆哮声撕裂了冬夜的沉寂。他像一头被困的野兽,将所有的力气都灌注在手臂上,将那盏维系着这一点点光明的煤油灯,狠狠地摔向地面!

“哐当——啪嚓!”

玻璃碎裂的声音异常刺耳。煤油泼溅出来,浓烈的气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细小的火苗在泼洒的煤油上“轰”地窜起,又迅速熄灭。

最后的光明,以最惨烈的方式,被他亲手葬送。

彻底的黑暗里,只剩下药罐还在不知趣地嘶鸣,以及他自己粗重、如同风箱般的喘息。

里屋,老十的哭声,不知何时,已经微弱得听不见了。

……

张爱慈和老十,是在那个漫长的冬天彻底过去之前走的。具体是哪一天,杨青软后来竟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之后,屋子里再也不用点灯了,因为再没有需要照看的病人,也没有需要喂奶的婴儿。

当帮忙的乡邻将那一大一小两副薄棺抬出去时,杨青软没有哭。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屋当中,望着曾经挂过煤油灯的那个空荡荡的门框,然后,像一截被抽去了筋骨的口袋,软软地瘫倒在地。

阳光从破窗照进来,正好打在那片曾经浸满煤油、如今只留一片深色污渍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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