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庄的人都说,杨长生家是庄里一道歪斜的风景。这道风景由两条半光棍组成——七十四岁的杨长生,和他那两个年纪加起来超过八十岁却都仍孑然一身的儿子。
每天清晨,当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杨长生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便会准时被推开。最先出来的是大儿子“七条腿”。他本名叫杨守根,可庄里人早已忘了这个名字。他左手执着腋下一条拐杖,右手拄着一条四条腿的板凳,就这样在院子里缓慢地移动。拐杖先向前探一步,身子跟着晃一下,右手再将板凳往前挪一尺,整个人才能艰难地完成一次位移。两条残腿,一条拐杖,四条板凳腿——庄里人掰着指头数,正好七条腿。
“七条腿”今年四十六,脸上的皱纹却比他爹的还深。他弯曲的脊背从不直视别人的眼睛,仿佛自己这副模样是一种原罪。
随后出来的是小儿子“呱呱雀儿”。他本名杨守业,是家里唯一念过高中的文化人。一张嘴能从天南说到海北,尤其爱在村头老槐树下高谈阔论,声音清脆嘹亮如雀鸟啼鸣。可这只雀儿今年三十六了,却始终没能飞出老杨庄,也没能引来一只雌雀。
而一家之主杨长生,自从去年往公社交公粮时摔了一跤后,腰部留下了残疾,就彻底失去了劳动力。如今他多数时间坐在门槛上,望着院子里那棵老枣树发呆。他恨父母给他起了“长生”这个名字——活得久不是福气,是累赘。
这天傍晚,夕阳把天边烧成一片血红。“呱呱雀儿”从外面回来,脸色铁青。他一脚踢开挡路的鸡食盆,惊得几只老母鸡扑棱着翅膀四处逃散。
“又咋了?”“七条腿”停下手里的藤条活,抬头问弟弟。
“还能咋的?王媒婆给西头的二愣子说了个媳妇,那二愣子比我还大两岁,还是个哑巴!”杨守业一拳砸在土墙上,震得墙皮簌簌落下,“人家问我,你家那‘七条腿’大哥和老爷子咋样了?我说好着呢!人家就笑,说你们家三条光棍占着三间土房,哪个姑娘敢进门?”
里屋门口,长生的身影微微晃了一下,悄无声息地退回了黑暗中。
“七条腿”低下头,继续编手里的藤条筐,可手指却不听使唤,被锋利的藤条划了一道口子,血珠渗了出来。他知道弟弟的怨气从何而来——十年前,有人给守业说过一门亲事,姑娘都点头了,可对方要求分家另过。守业本想答应,可看着残疾的哥哥和年迈的父亲,最终还是回绝了。
那一夜,“七条腿”听见弟弟在院里的老枣树下,压抑地哭到半夜。
三天后的晌午,一声惊呼打破了村庄的宁静:“杨长生跳井了!快来人啊!……”
老杨庄只有一口井,在村子中央,并不深,但足以淹死一个一心求死的老人。
“七条腿”当时正在院里补衣服,听到喊声,他猛地抓起拐杖和板凳,疯了似的往外挪。可他那套复杂的移动方式,此刻成了最大的阻碍。才挪到院门口,他就摔倒了,拐杖飞出去老远,板凳也散了架。
他趴在地上,朝闻声而动的邻居嘶吼:“快去井边!救救我爹!”
人群像潮水般向井边涌去,唯独“七条腿”被困在院门口,寸步难行。他突然想起弟弟,回头大喊:“守业!守业!”
里屋静悄悄的,门紧闭着,仿佛里面空无一人。
“守业!爹跳井了!你死屋里了?”“七条腿”的眼睛血红,用拳头捶打着地面。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呱呱雀儿”半张苍白的脸。他的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去啊!”“七条腿”几乎是在哀嚎。
“我、我去有啥用?还不够丢人现眼的……”杨守业的嗓音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门后。
“七条腿”停止了嘶吼,他怔怔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突然发出一阵似哭似笑的声音。他用尽全身力气,抓起地上的砖头,狠狠砸向自己的残腿。
井边,杨长生被村民们用绳索拉了上来。井水不深,只到成人胸口,老人只是呛了几口水,并无大碍。但他被救上来时,反复念叨着一句话:“让我去死吧,不能再拖累孩子们了……”
这件事很快传遍了老杨庄。有人说杨长生是老糊涂了,有人骂“呱呱雀儿”不孝,但更多人私下里议论:“杨长生这一跳,也算明白了他这个当爹的心那。”
那天之后,杨长生家那道歪斜的风景,彻底变了模样。
杨长生不再坐在门槛上发呆,而是整日蜷缩在炕角,仿佛一尊沉默的泥塑。“呱呱雀儿”依旧早出晚归,但不再在老槐树下高谈阔论,见了人总是低着头快步走过。
变化最大的是“七条腿”。他依然每天清晨第一个出门,但挪动时不再避讳别人的目光。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近乎凶狠的东西,编藤条筐的速度比以前快了一倍,手指常被藤条割得鲜血淋漓,他却浑然不觉。
一个月后的黄昏,“七条腿”叫住了正要出门的弟弟。
“守业,你坐下,哥有话跟你说。”
杨守业迟疑了一下,还是坐到了对面的板凳上。
“我找过村东头的陈木匠了,”‘七条腿’平静地说,“他答应收我做学徒,管吃住。我后天就搬过去。”
“哥,你疯了?”杨守业猛地站起来,“你那身子骨怎么学木匠?”
“我能编藤条筐,就能学木匠。”‘七条腿’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陈木匠说了,主要手上活计,他答应我专挑那些坐着能干的活让我干,我这两条废腿不碍事。”
“那咱爹呢?”
“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第二件事。”“七条腿”直视着弟弟的眼睛,“我打听过了,公社的养老院还能收人,虽然条件差些,但总比……”
“你让咱爹去养老院?”杨守业打断了他的话,“你就不怕被乡亲们戳断脊梁骨?”
“那你说咋办?”“七条腿”突然提高了嗓音,“让爹再跳一次井?还是你为了照顾我们继续窝在家里,连门都不敢出?”
兄弟俩的目光在暮色中交锋,仿佛两头伤痕累累的困兽。
良久,“七条腿”长长叹了一口气,声音疲惫不堪:“守业啊,哥知道你不容易。是哥和爹拖累了你……”
“哥,别说了!”杨守业猛地别过脸去。
“弟弟,可你想过没有,”“七条腿”继续说,“真正压垮咱们的,不是我这七条腿,不是爹的衰老,也不是你的那张不着边际的嘴,是这个他娘的穷日子!”
暮色渐浓,屋子里没有点灯,兄弟俩的身影在黑暗中渐渐模糊。
第三天清晨,“七条腿”真的收拾好了那个小小的包袱。他把板凳和拐杖擦得锃亮,准备踏上那条通往村东头的、对他来说无比漫长的路。
当他推开房门时,却意外地看见父亲和弟弟都站在院子里。父亲的脚边放着一个包袱,弟弟的手里也提着一个包袱。
“哥,我跟你一起去陈木匠家,”杨守业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哥,我给他打下手,总比你快些。我们一起去,彼此都有个照应!”
杨长生没说话,只是弯腰拎起了包袱,动作缓慢却坚决。
“七条腿”怔在原地,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和弟弟紧握的拳头,突然明白了什么,哽咽地说:“爹,过几天,我让守业用小拉车拉着我,一起到养老院去看你……”他抬头望向那口老井的方向,井台被初升的太阳镀上了一层金边。
那一刻,他挪动拐杖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沉重,也格外坚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