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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冀东南平原，冬天的夜，又长又沉，像一口倒扣的黑锅，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风跟刀子似的，刮过光秃秃的盐碱地，呜呜作响，像是野鬼夜哭。各村的社员们早早钻进了热被窝，唯独老杨庄生产队的牲口棚里，还晃着一点如豆的煤油灯光。
棚子里弥漫着草料的干涩气和牲口粪便那股暖烘烘、臊唧唧的混合味儿。三条老光棍——三大胆儿、四老怪、五老邪，正围坐在一盏油灯下，靠着胡吹乱侃打发这漫漫长夜。饲养员二麻子在一旁铡草，耳朵却支棱着，听着他们的动静。
五老邪呷了一口地瓜干酿的劣酒，眯缝着眼，神秘兮兮地压低嗓门：“哎，你们听说了没？村东头，三大牙的新坟……闹动静了！”
四老怪裹了裹破棉袄，往草堆里缩了缩：“净瞎扯！活人能怕个鸟死人？”
“嘿！我瞎扯？”五老邪来了劲，“前儿个后半夜，王老五家的狗冲着那坟头叫了半宿，第二天一看，坟头上的土都松了！有人说，听见有女人哭，还伴着三大牙那破锣嗓子唱梆子哩！”
三大胆儿一直没吭声，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里，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看不出表情。他年轻时走南闯北，据说给八路军送过信，见过些世面，是村里公认的胆大包天。
五老邪斜眼瞅着三大胆儿，激将道：“三大胆儿，你要真有胆，今儿晚上就去三大牙的坟头上，给他楔个木撅子！你要是敢楔上，明儿个集上，我请你吃烧鸡！管够！”
三大胆儿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火星子溅了出来。他慢慢站起身，个子不高，却透着一股倔犟。“扯那些闲篇子顶屁用？”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劲儿，“五老邪，你说话可得算数。二麻子，给我找把斧头，再削个结实的木撅子。”
二麻子犹豫了一下，从工具堆里翻出一把旧斧头，又找了根硬木棍，削尖了一头。三大胆儿接过家伙事，披上那件油光锃亮、棉花都快掉光了的破棉大衣，一头扎进了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
牲口棚里剩下的人，一时没了话。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油灯苗忽闪忽闪，墙上的人影也跟着张牙舞爪。四老怪和五老邪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侃，声音却低了许多，耳朵都不自觉地朝着门外，听着外面的动静。二麻子铡草的手也慢了下来。
时间一寸一寸地爬。约莫半个时辰过去了，外面除了风声，啥响动也没有。一个时辰过去了，三大胆儿还没回来。五老邪开始坐立不安，四老怪也频频往外张望，那黑黢黢的夜，此刻像一张能吃人的大嘴。
“不会……真出啥事了吧？”五老邪的声音有点发颤。
四老怪强作镇定：“三大胆儿啥阵仗没见过？许是……许是木撅子不好楔，费工夫。”
又熬了不知多久，天东边都透出点鱼肚白了，三大胆儿还是踪影全无。这下，连二麻子都慌了。三人互相壮着胆，抄起铁锹、草叉，硬着头皮，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村东头的坟茔地摸去。
黎明前的黑暗是最瘆人的。坟头一个个像蹲在地上的鬼影。他们战战兢兢地摸到三大牙的新坟前，借着微弱的晨曦一看，全都傻了眼，脊梁骨嗖嗖地冒凉气。
只见坟头顶上，赫然楔着那个木撅子，入土很深，可见楔的人当时用了多大的力气。坟头旁边，散落着一角撕下来的破棉布，正是三大胆儿大衣上的。再看周围，更是让人头皮发麻——碎棉絮、破布条子，零散得到处都是，像是被什么野兽撕扯过一样。
他们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打着哆嗦四处寻找。终于，在离坟头十几步远的一片枯草丛里，发现了三大胆儿。他直挺挺地躺在冰凉的地上，脸色惨白如纸，双眼紧闭，牙关紧咬，只有胸口还有一丝微弱的起伏——人已经吓昏死过去了。
“三大胆儿！三大胆儿！”四老怪和五老邪赶紧扑过去，又掐人中又揉胸口，好一阵忙活。
三大胆儿悠悠转醒，眼神涣散，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他一把抓住四老怪的胳膊，手指像铁钳一样，嘴唇哆嗦了半天，才发出梦呓般的声音：
“鬼……有鬼……三大牙……他……他跟我抢斧头……还……还撕我衣裳……”
人们把他背回牲口棚，灌了几口热水，三大胆儿才断断续续说出了自己的经历。他说他走到坟头，刚楔下木撅子，就感觉背后一股阴风，接着一双冰冷的手就抓住了他抡斧头的胳膊。他回头一看，正是三大牙，青面獠牙，力气大得吓人，非要抢他的斧头。两人就在坟头上撕扯起来，三大牙还发出咯咯的怪笑，把他的棉大衣都撕碎了。最后他也不知道怎么挣脱的，一口气没上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事儿在老杨庄传疯了，越传越邪乎。三大牙的坟更没人敢靠近了。
只有细心的二麻子，几天后偷偷又去了一趟三大牙的坟地。他在那片撕扯的现场，除了散乱的棉絮，还发现了木撅子与坟土之间大衣的衣角，几撮灰黑色的、硬邦邦的动物毛发，和地上一些杂乱无章、不像人脚印的深坑。
他抬头望了望坟地后面那片白晃晃的、人迹罕至的芦苇荡，心里模模糊糊地闪过一个念头，却没对任何人说起。只是从此以后，他夜里喂牲口，再也不敢一个人待得太晚了。
而那晚之后，三大胆儿虽然活了过来，却再也不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三大胆儿了。人们发现，他常常一个人对着空气发呆，偶尔还会无意识地裹紧那件永远也补不好的破棉大衣。那片坟茔地的夜晚，依旧漫长，风声里，似乎永远飘荡着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