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一年的塞北,才进十月,北风就裹挟着西伯利亚的寒流,提前叩响了内蒙古草原边缘这座军营的大门。营房周围的白杨树早已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发出阵阵呜咽。
张六斤坐在嘎斯卡车的后车厢里,身上那件从江南带来的薄棉袄根本抵挡不住刺骨的寒风(新发的军装不合体,需带到部队后调换)。他蜷缩在角落,透过帆布篷的缝隙向外望,只见天地间一片灰黄,远远不是他想象中的“风吹草低见牛羊”。
三天前,张六斤还在江南水乡的稻田里帮着家里收割晚稻。那里此刻应该还是稻香阵阵,水波粼粼。而眼前这片土地,荒凉得让他心头一紧。
卡车猛地颠簸了一下,远处一片灰蒙蒙的建筑群逐渐清晰。围墙上的标语斑驳脱落,但依然可以辨认出“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八个大字。军营大门两侧,两名持枪站岗的士兵如雕塑般挺立,任凭风吹打,纹丝不动。
当卡车驶入营区,一阵震天的锣鼓声突然响起。一群老兵拉起“欢迎新战友的条幅”、敲锣打鼓地迎了上来,脸上洋溢着真诚的笑容。 “下车了,新战友!”驾驶室里的领兵干部跳下车,朝后厢喊道。
张六斤背起行李、提起手提包,踉跄着跳下卡车,双脚冻得有些发麻。他还没来得及活动活动腿脚,就被一位满脸笑容的老兵握住了手。 “欢迎来到钢铁八连!我是新兵班长王建国,你的照片和籍贯我在新兵花名册上早已看到了,咱们还是老乡哩!”老兵的江南口音在一片北方方言中格外亲切。 王建国约莫二十三四岁,皮肤黝黑,身材不算高大,但挺直的身板里透着军人特有的精气神。他利落地帮张六斤拎起手提袋,边走边介绍着新兵连的情况。
食堂里,十几张简陋的木桌上已经摆满了饭菜。正中那口大铁锅里冒着的热气,让张六斤瞬间忘记了旅途的疲惫和北方的严寒。
“猪肉炖粉条!”有人惊呼道。 这些刚从全国各地汇集而来的小伙子们,顿时眼睛发亮。整整一天的颠簸劳顿,在看到这顿丰盛晚餐后烟消云散。
张六斤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肉。在江南老家,只有过年时才能尝到几片猪肉。而眼前这满桌子的肉菜,让他恍惚间觉得当兵果然是件美事。 “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的饭!”他心里呐喊着,连续两天都像是在梦里。
美梦只做了两天。
第三天凌晨,天还没亮,一阵急促的哨声就把新兵们从温暖的被窝中拽起。 “紧急集合!五分钟,操场列队!”王建国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
张六斤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等他跌跌撞撞地跑到操场,北风如同刀子般刮在他的脸上。细小的冰碴混在风中,抽打得皮肤生疼。
“第一天训练,先站军姿一小时!”连长站在队列前,声音洪亮。 一小时,在江南可能不算什么,但在这塞北的寒风中,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张六斤觉得自己的脚慢慢失去知觉,手指冻得红肿,耳朵像是被千万根针同时扎刺。 更让他难以适应的是伙食的变化。大米饭换成了拉喉咙的高粱米,猪肉粉条变成了几乎不见油星的清水煮白菜,白面馒头变成了能砸开核桃的玉米面窝窝头。
王建国看出新兵们的失望,吃饭时安慰道:“咱们这儿是艰苦点,但比起边防连队的战友,已经好多了。他们那儿一年有半年是大雪封山,新鲜蔬菜运不进去,顿顿都是罐头和脱水菜。”
张六斤咬了一口窝窝头,粗糙的玉米面刮过喉咙,他不得不喝一大口菜汤才能咽下去。
训练一天比一天艰苦。队列、战术、体能,每一项都在挑战这些新兵的极限。
塞北的天气也越来越冷,营房里的暖气只是象征性地热一会儿,晚上睡觉时,大家都把所有的衣服压在被子上面,还是冻得缩成一团。
三个月下来,张六斤的体重掉了十斤,但肌肉结实了,脸也黑了。他和其他新兵一样,看见任何能吃的东西眼睛都会发绿。
元旦前夜,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在新兵连传开:明天改善生活——鸡肉炖蘑菇! 整个新兵连沸腾了。这一夜,许多新兵包括张六斤在内,都在谈论着这顿即将到来的盛宴,久久无法入睡。
第二天训练时,大家明显心不在焉,眼睛不时往食堂方向瞟。连长理解大家的心情,提前半小时结束了训练。 “解散!吃饭!”口令刚落,新兵们如同脱缰的野马冲向食堂。 炊事班门口那口前所未有的大锅冒着诱人的热气。金黄汤汁咕嘟作响,鸡肉和蘑菇的浓香让一百多个小伙子不停吞咽口水。
张六斤攥着粗瓷碗,激动得手心冒汗。他盘算着今天一定要吃个够,弥补这三个月来的亏空。 队伍缓缓前进。张六斤看见前面的人把碗里的肉菜堆成小山,心里既羡慕又焦急。好不容易轮到他,他用勺子深深一挖,压实,再堆高,终于得到满满一碗冒尖的鸡肉。他感觉全食堂的目光都聚焦在这碗“江山”上。 找了个角落,他狼吞虎咽地消灭了这顿大餐。美味是真美味,可吃完后,强烈的意犹未尽涌上心头。他没吃饱! 抱着侥幸心理,他冲向大锅想“回碗”,却见大锅已然见底,只剩油汪汪的汤汁和几片蘑菇屑。炊事员正拿着铁铲刮锅。一百多号饿狼,消灭一锅肉就是这么快。 张六斤端着空碗愣在原地,失落感像寒风灌满肠胃。 悻悻往回走时,他看见班长王建国正端着碗朝他走来。 “没盛上第二碗吧?”王建国问。
张六斤瘪着嘴点头。 王建国二话不说,将自己的碗递到张六斤面前:“给,我还没动过。” 张六斤愣住了。碗里是满满的鸡肉和蘑菇,香气扑鼻。 “班长,这怎么行……你也没吃呢……”
“我吃过了,刚才在厨房帮厨时尝过了。”王建国笑着说。但张六斤注意到班长的喉结不自觉地动了一下,那是人在饥饿时看到美食的自然反应。
“不行,班长,这是你的饭……”张六斤坚决推辞。
王建国把碗硬塞到张六斤手里:“拿着!我是老兵,又是你班长,照顾新兵是应该的。” 两人推让间,旁边几个老兵也围了过来。 “新兵蛋子,班长给你就拿着!” “就是,咱们老兵都吃过了,你们新兵训练辛苦,多吃点!”
张六斤还在犹豫,王建国已经把他按坐在板凳上:“快吃吧,一会儿该凉了。”
看着碗里香喷喷的鸡肉,张六斤的眼眶湿润了。他抬头看了看周围的班长和老兵们,他们脸上都带着真诚的笑容。 “班长……我分你一半……”张六斤拿起一个空碗,准备分出一半。 王建国按住他的手:“全吃了!这是命令!” 张六斤只得低下头,慢慢吃了起来。
这碗鸡肉,比刚才自己那碗更加美味,也更加沉重。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细细咀嚼,仿佛在品尝着什么特别的东西。 吃到一半,他实在不忍心独享,又抬起头:“班长,我真的吃不了这么多……”
王建国看着张六斤真诚的眼神,终于妥协了:“好吧,那咱俩一人一半。” 就这样,两人分食了那碗鸡肉。
食堂里,类似的场景在各个角落上演着。老兵们纷纷把自己的菜分给新兵,你推我让间,浓浓的战友情在空气中流淌。
饭后,王建国找到在营房后独自发呆的张六斤:“想家了?”说话间,王建国递给他一支烟。
张六斤摇摇头,他不会抽烟。 王建国自己点上火,深吸一口,望着远方的天空:“我刚来时也一样,不适应。江南的娃娃,哪见过这阵势。”
“班长,你当兵几年了?”
“五年了。”王建国吐出一个烟圈,“本来第三年就可以退伍回家,但我选择了留下。”
“为什么?”张六斤不解。
“开始我也觉得这里苦,想着赶紧回家。但后来慢慢明白了,当兵的意义不在于享受,而在于坚守。”王建国眼神坚定,“咱们在这儿吃苦,是为了让家乡的亲人不用吃这种苦。而在部队里,战友就是亲人。”
张六斤沉默了一会,然后问道:“班长,你今天为什么要把肉让给我?”
王建国笑了:“因为我是你的班长。在部队里,老兵照顾新兵是传统。记得我当新兵时,我的班长也是这样对我的。那时我也像你一样,不好意思接受,但老班长说:‘这是部队的传统,等你成了老兵,也要这样对待新兵。’”
远处,连队的熄灯号响起。王建国掐灭烟头,站起身:“走吧,该休息了。明天还有训练。”
这一晚,张六斤辗转难眠。他不仅在想家,更在想王建国的话和那“半碗”情谊。
随后的日子里,张六斤像是变了个人。训练更加刻苦,学习更加认真。他开始明白,军营里的情谊,就体现在这些细微之处。
三个月的新兵连生活结束后,张六斤被评为了“优秀新兵”。分配下连时,他主动申请去了全团最艰苦的边防连队。
临走前,王建国送给他一个崭新的笔记本,扉页上写着:“当好兵,做好人。”
边防连队的生活比新兵连艰苦十倍。连队驻守在中蒙边境的一个小山头上,周围几十公里荒无人烟。冬季气温常常降到零下三十多度,夏季则要忍受蚊虫的叮咬。 但张六斤从未抱怨。他时刻记着王建国的那句话:“在部队里,战友就是亲人。” 由于表现突出,当兵第三年,张六斤被保送到军校学习。临行前,他特意回老连队看望王建国。 已是排长的王建国更加成熟稳重,但对待战友的那份真诚丝毫未变。 “到了军校好好学,咱们部队需要像你这样有文化的干部。”王建国嘱咐道。
军校毕业后,张六斤主动要求回到塞北的边防部队。他从排长干起,一步步成长为连长、营长。 二十年后,张六斤已成为边防团的团长。而他刚入伍时的班长王建国,却因部队整编,即将脱下军装转业回乡。 送别会上,张六斤紧紧握着王建国的手:“班长,没有你当年的那‘半碗’情,就没有我的今天。”
王建国笑道:“那不算什么,只是老兵应该做的。”
“不,那半碗里盛着的,是部队的传统,是战友之间无私的情谊。”张六斤动情地说,“你教会了我,在部队里,战友就是亲人。这些年来,我也是这样对待我的士兵的。”
王建国眼睛湿润了:“你能明白这个道理,我就放心了。”
送走王建国后,张六斤站在营区的瞭望塔上,望着远方绵延的边境线。又是一年元旦将至,军营里即将再次飘起鸡肉炖蘑菇的香味。 他想,今晚他要去新兵连看看,看看那些刚入伍的“张六斤”们,是否也会为了一碗肉而发愁。而他,作为团长,也该去给他们讲一个关于“半碗情”的故事了,让他们知道,在这个大家庭里,没有人会被落下,没有人会被饿着。
北风依旧凛冽,但张六斤的心里却温暖如春。因为他知道,在这片土地上,有一种情谊正在一代代传承下去。那情谊关乎奉献,关于担当,更关于战友之间无私的爱。 而这种情谊,比任何美味都更能温暖人心,比任何智慧都更加珍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