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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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莜麦花开的季节 (短篇小说)

深夜的寂静,是被一首老歌刺破的。

我斜靠在书房的转椅里,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扶手。电脑屏幕上,一个怀旧音乐电台的界面幽幽发光,耳机里,流淌出艾轶曼哀婉的嗓音,如丝如缕,吟唱着千年的孤寂:“我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狐,千年等待,千年孤独……” 每一个音字,都像一枚淬了时光的细针,精准地扎在我心口最柔软的那处旧伤。三十年了,我以为岁月的尘埃早已将那短暂如星火的记忆深埋、固化,直至遗忘。可这熟悉的旋律,竟像一把无形却锋利的铁犁,轰然刨开了时光的冻土,让那些鲜活的、带着青春痛感的过往,重新暴露在心灵的空气中。我感到胸口一阵滞闷,仿佛被塞北坝上那块厚重而潮湿的黄土紧紧压住,喘不过气来。

窗外是二十一世纪车水马龙的都市霓虹,耳机里却封存着二十世纪的叹息,将我牢牢钉在这时空交错的缝隙里。 那一夜,我睡得极不安稳。梦里,是漫山遍野淡紫色的莜麦花,和一个穿着红格子上衣、身影模糊的姑娘。

翌日黎明,阳光踏着露水,携着初夏草木的清香,如期而至。五月的阳光,已经带上了热度,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像一个个温热的手指,执拗地将我从纷乱的梦境中闹醒。心头那股莫名的驱策力,让我鬼使神差地驱车来到郊外。

站在开阔的平原上,极目远眺,是一望无垠的绿油麦田。麦苗正盛,风过处,漾开层层青色的波纹,奔向天际。这蓬勃的、几乎要滴出汁液来的绿色,充满了生命的力量,却让我恍惚间嗅到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息——那是塞北初秋,莜麦将熟未熟时,混合着清冷空气、干燥泥土、微涩青草和淡淡花香的、略带清苦的味道。眼前的繁盛绿意,与记忆中的苍茫紫灰,在此刻猛烈地撞击、交融。

此情此境,像一把生了锈却依旧锋利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我记忆洪流的闸门,汹涌澎湃,无可阻挡。 记忆的坐标,精准无误地定位在一九九五年的九月。

刚提干不久的我,肩头的一杠一星还带着崭新的、令人微微眩晕的光泽。我作为某集团军通信连的排长,奉命带队前往塞北坝上的丰宁满族自治县,参加一场规模宏大的实战模拟军事演习。

吉普车在崎岖的黄土路上颠簸了整整一天,才将我们抛在了目的地——深藏在群山褶皱里的庙沟门村。 这是一个被时代脚步稍稍遗忘的角落,与外界处于半隔绝的状态,但却有着朴素的、刻进骨子里的拥军传统。

村里的男人们,常年在贫瘠的黄土里刨食,面容被风沙雕刻得黝黑皴皱,穿着打补丁的、分辨不出原本颜色的衣衫,身上总带着一股汗渍、黄土与劣质旱烟混合的、浓重而复杂的气味儿。然而,奇怪的是,这里的年轻女人们,却像是被山间最清冽的泉水洗过一般,出落得异常水灵。红润健康的脸庞,明亮清澈的眼睛,带着山野的淳朴与鲜活,与周遭粗粝、艰苦的环境形成了奇特而动人的对比。

村里最体面、最干净的人家,要数李老憨家。几间结实的平房,围成一个方整的、扫得不见一根草屑的小院。李老憨夫妇是那种把“军人优先”奉为圭臬的淳朴农民,执意要将自家最好的——女儿小花那间朝南、宽敞的闺房腾出来,给“最可爱的亲人”住。

初见小花,是在那个夕阳给整个山村、每一间石砖房、每一寸黄土都镀上浓郁金边的傍晚。我正安排战士们卸行李,一抬头,看见一个姑娘正从井边提着一桶水往回走。她身子微微倾斜着,勾勒出青春而健康的美好曲线。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在夕阳瑰丽的余晖下,竟像一颗颗细碎的钻石,在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闪闪发光。

“排长,屋里都收拾好了,你们随时可以住进来。”她抬起头,看到我肩上的星,声音清脆、干净,宛如山涧溪流冲刷过光滑的卵石,泠泠作响,瞬间涤荡了战士们长途跋涉后浑身的疲惫和尘土。

部队就这样驻扎下来。通信连的七八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挤在那张宽大的土炕上。塞北的秋夜,寒意已浓,为了预防虱子这类“贴身卫士”的骚扰,我们睡觉时依照老兵传下来的经验,脱得赤条条,把军装、内衣整齐地挂在房梁垂下的背包绳上。

一个难得的休整日清晨,精力过剩的战士们相约早早起床,去爬村后那座最高的山。我却感到一阵罕见的、沉甸甸的倦意,想在这温暖的土炕上多赖一会儿。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间,我听到门帘“哗啦”一声极轻微的响动,似乎有一个纤细的人影,在门帘的缝隙外晃动了一下。

“哎——当官的,战士们都去爬山了,你还有心思睡懒觉啊?部队也兴耍特权吗?”

是小花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几分大胆,像一颗温热的小石子,投入我静谧的睡意中,漾开圈圈涟漪。

我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下意识地把厚重的棉被往上猛拽,紧紧裹住自己,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被撞破隐私的慌乱:“谁?谁在外面?”

“别紧张,我不会过去的。”门外的声音里笑意更浓了,像含着蜜,“是我爹娘让我来喊你去吃莜面、吃烤全羊。羊是特意为你们宰的,可肥了!瞧你,一个成熟的汉子,怎么比我们村里的大姑娘还腼腆啊!”说完,不等我回应,便是一串银铃般清脆、毫无顾忌的笑声,滚过寂静的院落,也滚过我骤然加速的心跳。

“你……你先离开!我……我穿衣服!一会儿就过去!”我胡乱地应付着,心跳如擂鼓,撞击着耳膜。

“说话可要算数吆!吃了莜面和烤全羊,我带你去后山看莜麦花,这个时节,开得可美了!”她的声音充满期待,像一只急于与人分享宝藏的雀鸟。

莜麦花?我心里微微一动,那该是怎样一番景象?我贫乏的想象力开始运作,或许是像记忆中平原上的老家那泼泼洒洒、绚烂夺目的油菜花田一样,铺天盖地的金黄?然而,这丝恍惚仅持续了片刻,严格的纪律条例像冰冷的钢针,刺破了我短暂的遐想。部队纪律森严,明令禁止官兵在驻地与异性过多接触,更不用说私下接受邀请,同游山野了。这是高压线,是绝不能逾越的雷池。

最终,我硬起心肠,整理好军容,还是谢绝了李老憨一家的盛情邀请,只推说连队有事务要处理。隔着薄薄的窗纸,我仿佛能穿透那些泛黄的纸张,清晰地看到小花那双原本亮晶晶的、像沾了露水的黑葡萄般的眸子,瞬间黯淡下去,充满了被拒绝的困惑、不解和浓浓的委屈,像两颗突然被乌云遮住的星星。

午后,阳光变得温暖而不炙热,山林间弥漫着草木被晒蒸后散发出的、带着苦味的清香。战士们爬山未归,驻地一片安静。

我被这浓郁的山野气息引诱着,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我独自一人,悄悄沿着屋后的小径,爬上了那座并不算高的后山。 我踏着从枝叶缝隙间漏下的、斑驳破碎的光影,在山林、溪水、碧草和无数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间流连忘返。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像一条温柔的臂弯,缠绕着两侧的青山绿水,伴着脚下淙淙不息、清澈见底的溪流,宁静而优雅地向前延伸。我放眼远处的群山,峰峦叠嶂,秋色点染,望着溪水中泛绿的、微微摇曳的山影树形,只觉心神俱醉,暂时忘却了纪律的紧绷和内心的挣扎。

然而,这片独享的宁静,并未持续太久。在一种奇异的、近乎本能的直觉驱使下,我感到似乎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我猛一回头,果然,在身后百步之外,一个窈窕的身影倏地闪到了一棵粗壮的白桦树后。那身影走走停停,起起蹲蹲,躲躲闪闪,犹犹豫豫。她身上那件红格子上衣,在漫山遍野绿意盎然的山林里,像一团跳动的、不安分的火焰,灼烧着我的余光,也灼烧着我试图保持平静的心湖。

我故意加快脚步,想甩开这令人心乱的“尾巴”。可没过多久,在一处转弯的缓坡前—— “你看你看,树上青绿色的果子在向我们招手呢!你看你看,满山的花海在向我们微笑!”不知何时,她像一只灵巧机敏的鹿,竟绕到了我的前面,蓦地转过身来,笑嘻嘻地指着四周的景致,脸上带着计谋得逞的得意和一点点少女的挑衅,“那边的莜麦花开得更美,是一片一片的,让我给你带路吧?”

我的心跳再一次失控地加速,撞击着胸腔。我不敢直视她那双灼热、坦荡、毫无遮掩的眼睛,只是含糊地、近乎无声地微笑了一下,脚下却像被施了魔法,不由自主地、默默地跟在了她轻快跳跃的身影之后。

此刻,周遭的一切都被赋予了柔情的色彩:风是柔情的,拂过面颊带着撩人的痒意;花是柔情的,在风中摇曳着婀娜的身姿;水是柔情的,叮叮咚咚如情人间的窃窃低语;甚至连往日显得冷峻、嶙峋的山石,在我眼中,仿佛都失去了粗犷的棱角,变得温和而沉默。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突然,一声高亢的、带着夸张戏腔的男高音,如同一声旱天惊雷,在山谷间突兀地、放肆地回荡起来。是战士小张!他们爬山回来了?! 这歌声,像一记结实的闷棍,狠狠砸在我的后脑勺上。我浑身一颤,骤然从这危险而迷人的柔情蜜意中彻底警醒。军纪!那条冰冷的、不容丝毫玷污和逾越的铁律,如同三九寒天兜头浇下的一盆冰水,让我从头顶凉到脚心,瞬间清醒无比。军人严禁在驻地谈恋爱!这是绝对不能触碰的高压线!一旦有事,不仅前途尽毁,更将玷污这身军装!

“兵哥哥,你怎么不走了?”小花回望着我,眼中满是不解和询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将,“你缺乏指挥官的果断,缺乏男子汉的勇气!”

一片不知名的白色花瓣,被一阵突兀的山风吹离了枝头,悠悠荡荡,飘落在我俩之间的草地上。她脸上那明媚、灿烂的笑容,也随着花瓣的无声飘落,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消失了,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像山间的薄雾般,迅速笼罩了她青春的脸庞。

“对不起!”我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她,声音干涩、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我……我必须回去了!部队有纪律!” 说完,我几乎是小跑着,沿着来时的山路,迈开大步,近乎仓皇地离去,步伐快得像是要逃离一场即将降临的灭顶之灾。

小花执拗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突然被抽走了灵魂的、美丽的雕塑。她下意识地掏出一方素白的、洗得发旧的手绢,在脸上急促地、胡乱地擦拭着,分不清那柔软的棉布上,迅速洇开的,是急出的汗水,还是委屈辛酸的泪水。

远处的云朵,不知何时聚集起来,整块整块地、沉甸甸地压向黛色的山头,云影山色交相辉映,形态竟显得有些狰狞。

我沿着蜿蜒的小路埋头疾行,几乎不敢回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个鲜艳的红色身影,连同整座仿佛在无声呜咽的山林,远远地、决绝地甩在了身后。

“兵哥哥——等等我——你等等我——” 她的呼喊声,带着明显的哭腔,像受伤鸟儿的哀鸣,在山谷里空空地回荡,无助地撞击着冰冷的岩壁,响彻整座骤然变得寂静的山林,也一下一下,重重地撞击着我早已乱成一团的耳膜和心脏。 我却像一尊铁了心、冰封了情感的石头雕像,步伐愈发加快,始终没有回头。

跑回住处,战士们还没回来。院子里空荡荡的。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阴沉得厉害,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冰冷的秋雨,山里的天气,就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我心乱如麻,坐立不安,不时担忧地望向窗外绵密的雨帘。

忽然,门帘被一只湿漉漉的手猛地掀开,小花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发辫早已被雨水彻底打湿,一绺一绺地贴在绯红而冰凉的脸颊边。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的桃子,却直勾勾地、毫不避讳地望向站在屋子中央的我,那目光炽热而绝望,像是要用力把我此刻的模样,深深地刻进自己的灵魂深处: “兵哥哥,对不起,是我太冒失了,是我不懂事,是我不好。”

她的声音带着剧烈奔跑后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我……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竟然……竟然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你能……能告诉我你的尊姓大名吗?我……我不要你告诉我更多,我……只要告诉我你的名字就行!”她几乎是哀求了。

“对不起,”我狠下心肠,强迫自己避开那两道灼热得能烫伤人的目光,垂下眼帘,盯着自己沾满泥浆的解放鞋鞋尖,“部队有……保密规定!”我找了一个最官方、也最无情的理由。 我清晰地看到,她眼中最后一点残存的、微弱的星火,随着我这句话,扑地一下,彻底寂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的失望和茫然。整个世界,仿佛都随着那眼神的黯淡,失去了颜色。 一阵难堪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补偿意味,轻声问道:“你呢?你叫什么名字?”我当然知道她叫小花,但此刻,我似乎想听到一个更正式的、只属于她个人的称谓。 她明显地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声音轻得像是梦呓,仿佛怕惊扰了这沉重而悲伤的空气:“我娘说,我是在莜麦花盛开的时候出生的,”她顿了顿,吸了吸鼻子,“你……你就叫我莜麦花吧……”

“莜麦花……”我在心里,默默地、反复地咀嚼着这三个字。 演习终于结束,部队即将开拔。庙沟门村的乡亲们倾巢而出,聚在村口敲锣打鼓地欢送。我在拥挤的人群中,用目光急切地搜寻,却始终没有看到那个穿着红格子上衣的身影。我的心里,像突然空了一块,灌满了塞北深秋的冷风。

返回的途中,或许是命运的刻意安排,或许是路况使然,车队临时改变了路线,绕行了一段人烟稀少的丘陵地带。就在吉普车颠簸着爬上一个高坡时,我的目光被窗外的景象牢牢吸住了——我终于看到了那传说般的、小花心心念念要带我去看的莜麦花。 那不是我想象中绚烂奔放、灼人眼目的金黄,而是绵延于起伏丘陵之上的、大片大片望不到边际的淡紫色。那紫色极淡,淡得像远山的烟霭,像晨曦的薄雾。花儿开得并不浓烈,甚至有些稀疏,小小的花朵,朴素而拙稚,没有半分妖娆之态,却有一种惊人的、倔强的顽强。它们一株株,一片片,沉默地连接成一片寂静的、流动的海洋,在塞北清冷而劲疾的秋风里,无声而浩荡地铺展向灰蒙蒙的天际。它们不炫耀,不喧哗,只是沉默地生长,沉默地开放,丰富、内敛,却蕴含着一种磅礴的生命气势,就像这片贫瘠土地上那些世代生存的、沉默坚韧、生生不息的人们。 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的心脏被一种巨大的、复杂的情感狠狠击中,酸涩、感动、敬佩、遗憾……交织在一起,让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霜降时节,塞北应该已经落雪了。连队收到了辗转多日、从远方而来的信件。其中一封,牛皮纸信封已经有些磨损,寄信人地址栏里,只写着两个含蓄又带着无限遐想的字——“内详”。 我拿着那封信,独自走到操场的角落,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心中,却奇异地并不感到十分意外,仿佛冥冥之中,早已在等待它的到来。我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里面是几页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纸,字迹是罕见的娟秀、端庄,隐隐能看出书写者在落笔时,是如何的用力与认真: “……王建军排长(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我是从你战友的闲聊中,偷偷记下的这个名字),见信好。我们这里下大雪了,莜麦早就收完了。山里静得很,白天黑夜,只能听到风刮过山梁的声音,呜呜的,有时候听着像有人在哭。我常常想起你们部队在的时候,村里多热闹啊,晚上睡觉都觉得踏实……最近收音机里老是放一首歌,反反复复地放,我听着,不知怎么的,眼泪就掉下来了,止都止不住。我趴在炕上,把歌词工工整整地抄了下来:‘我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狐,千年等待,千年孤独,滚滚红尘里,谁又种下了爱的毒,茫茫人海中,谁又喝下了爱的盅,夜深人静时,可有人看见我在哭,灯火阑珊处,可有人看见我跳舞……’建军排长,你们那里,现在也能听到这首歌吗?……”

我心潮起伏,感慨万千,那个夜晚,我在连部值班室那盏昏黄的灯泡下,铺开了崭新的稿纸。我想了很久,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终于提笔回信。我写得很谨慎,先问候她的父母身体是否安康,然后简要介绍了部队近期紧张而规律的训练生活,最后,用很大的篇幅鼓励她,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多读书、多学习,看看外面的世界。言辞恳切,却始终保持着一种礼貌的,甚至是刻意的距离。 最后,我另起一页,笔尖在电灯下蘸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沉吟良久,写下了一首诗。那不再是信,而是我对自己、对这段尚未开始便已结束的情感的一个交代,一种祭奠: 《无题》 冰冷的夜色 /注进我的动脉 /心被淹没 /汇集成一面寒意萦绕的湖 /波澜壮阔的记忆/泛起往事的酸楚 /我想折一弯月亮 /去温暖你守望的目光/我想沏一壶青霜 /去与你漫谈人生的理想 /你信誓旦旦化作倔强 /让鸿雁南行传情探望 /我德薄福浅惴惴不安 /容不得红尘留下太多的遗憾 /择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 /把那天的记忆偷偷地埋葬在塞北的坝上 。

我知道,这封信,连同这首诗,寄出去,便是一种温柔的、也是彻底的诀别。我收到了她的回信,信很短,只谢谢我的鼓励,说她很好,让我勿念。自此,山长水远,鸿雁断绝 ……

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依然站在五月初夏的麦田前,大平原上的暖风拂过我已然花白的鬓角。手机的震动将我从漫长而清晰的回忆深海中拉回现实。是女儿发来的消息:“爸,我考上研究生了!面试通过!谢谢您一直以来的付出和支持!” 我望着屏幕上那一行充满喜悦和活力的字,嘴角缓缓地、不由自主地漾开一丝深切而复杂的笑意。那笑意里有欣慰,有骄傲,也有一种时光流逝的恍然。我认真地回复道:“宝贝女儿,爸爸为你感到无比骄傲。这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今年秋天,等你有空,我想……回塞北那边去看看。”

黄昏时分,书房里的光线渐渐暗淡下去,城市华灯初上。我打开一个尘封已久的、散发着樟木和旧纸张混合气味的旧木盒。里面,安静地躺着一封边缘已经磨损、泛黄脆弱的信。我极其小心地、像对待易碎的珍宝般,将信笺轻轻展开。那些娟秀的字迹,在暮色中依然清晰。我伸出布满皱纹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墨痕,指尖的触感,仿佛真的穿透了近三十年的时光阻隔,触摸到了那个塞北秋天清冷的温度,那个秋雨中少女湿润而滚烫的脸庞,和那片开在记忆最深处、永不凋谢的、淡紫色的莜麦花海。

窗外,月色如水,静谧地流淌进书房。我再次点开那首《白狐》,哀婉缠绵的歌声依旧,但我发现,自己的心情不再像昨夜初听时那般沉重、滞涩,痛楚依然存在,却似乎被时光沉淀得温和、澄澈了。有些感情,有些人,就如同塞北的莜麦花,它们从未奢求过温室般的呵护,只是在那片特定的土壤、特定的季节里,顽强地生长、寂静地绽放,然后沉默地结出微苦的果实。年年岁岁,它们都会在心底的那个角落,如期绽放,不喧哗,不张扬,却自有其生命的韧性与无法磨灭的美丽。

只是,当年那个一心想要带我看花、最终却一同错过了花期的姑娘,如今身在何方?过得好吗?想必也早已被岁月的风霜,染白了青丝吧。我们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各有各的奔赴,各有各的归宿。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书桌上的台灯,柔和的光线瞬间铺满了光滑的桌面。我摊开一叠崭新的稿纸,拿起那支熟悉的钢笔,在略微沉思后,于第一行的正中央,给我那首“无题”的诗句,郑重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个标题—— 《莜麦花开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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