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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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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脉(短篇小说)

甲辰年,清明过后的冀东南平原,一望无际的麦田刚刚泛起新绿,春风裹挟着泥土的芬芳,一阵阵涌进长途汽车。杨国栋倚窗而坐,窗外,一棵棵白杨如列队的士兵向后飞驰。十五年未曾归乡,这次回来,他要向族中长辈提出那个最难启齿的请求——迁坟。

老杨庄的老屋内,年过八旬的父亲杨根旺坐在门槛上,铜烟锅在炕沿上磕得梆梆作响。脊背弯曲的母亲张桂枝掀开门帘走进来,围裙上还沾着金黄的玉米面:“国栋,你可想明白了?北坡那处祖坟是你高太爷爷那辈请风水先生选的,咱老杨家这些年来顺风顺水,你可不能惊扰了祖宗的安宁。”

国栋将带回的北京糕点轻轻推过去:“娘,如今平原上到处都在推行土地流转,老坟地挡住了机械化耕种。镇上新修的公益公墓依着索泸河故道,风水比这旱坡地更好。”他特意用了老辈人常说的话,“这叫‘往高走,顺水行’。”

杨根旺老汉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如秋风吹过枯草:“国栋啊,这坟里可躺着你高祖爷爷、你太爷爷、你爷爷,还有你早夭的小叔……动土如掏心啊。”但当他抬眼看见儿子国栋鬓角的白发,语气又软了下来,“你真看准了?这祖坟不迁就要被推平?”

“爹,公墓有石碑,有祭台,清明不用再满坡找坟头了。”国栋打开手机照片,“您看,第四排把角的位置,能看见千亩森林和整片万亩麦田。”

母亲伸手轻抚手机屏幕,悄悄拭去眼角的泪花。

平原上的大事,总要经过几场风沙才能尘埃落定。镇土地所的人说公益墓穴要排队,杨国栋连着三天守在所长办公室门口,最后捧着族谱和一沓泛黄的坟契进去:“同志,我们杨家三十二位先人,最老的坟是乾隆年间的,总不能让他们在推土机底下团圆吧?”

清理新墓穴杂草时,索泸河故道的风刮得人睁不开眼。二弟杨国梁不小心被铁丝网划伤,血滴在黄土上瞬间凝结。杨根旺老汉突然从田埂上站起身,将烟袋别在腰后,夺过铁锹:“让我看看穴坑的深浅合不合老规矩。”

那一刻,杨国栋看见父亲用皴裂的手掌仔细抚过墓穴四壁,如同当年为他新婚的土炕抹泥般郑重。风卷起父亲花白稀疏的头发,这个在平原上耕了一辈子地的老把式,用沉默接住了时代的变迁。

迁坟前夜,杨国栋的母亲张桂枝连夜蒸了四锅枣馒头。雪白馒头尖上的红点,宛如散落在平原上的祖坟。

启坟那天天未破晓,索泸河上薄雾氤氲。家族男人们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田埂上,手电光柱扫过那些即将消失的坟头。按老规矩,杨根旺在东南角挖下第一锹:“老祖宗们,咱搬新家喽——”

当杨国栋高祖父的棺木将露未露时,东边突然传来推土机的轰鸣。他的父亲杨根旺老汉猛地扔下铁锹,张开双臂扑在坟堆上,像只护崽的老鹰。待看清机器转向别处,他才喘着粗气滑坐下来,抓起一把混着麦苗的黄土塞进衣兜。

最让人心碎的是拾捡杨国栋小叔的遗骨时——那个五岁夭折的男孩只剩下一个小陶罐。当杨国栋捧出红布包裹的陶罐,七十岁的姑姑突然扑上来嚎啕大哭:“弟弟啊,姐带你住楼房去……”风把她花白的头发吹得凌乱飞舞。

新墓园里,三十二块黑石碑在晨曦中列成方阵。杨国栋带着子侄们磕头敬香时,远处传来高铁上的汽笛声。杨根旺老汉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给你高祖爷爷他们指指,那亮闪闪的是啥?”

“那是通往北京的高铁,爹。”杨国栋有些自豪地说。

杨根旺老汉眯眼看了半晌,悄悄将衣兜里的黄土撒在新坟上。

今年寒食节,杨国栋带着子孙辈回来祭祖。孙子指着墓碑问:“爷爷,为什么高祖爷爷的碑比天祖爷爷的矮一截?”

“就像咱家排辈分,老祖宗要坐正席。”杨国栋点燃纸衣,火苗轻舔“杨氏先茔”的匾额。他教孩子们把金元宝摆成北斗七星:“让老祖宗看着星星认路回家。”

返程时,越野车驶过平整如镜的万亩示范田。孙子突然趴着车窗喊:“爷爷您看!有个旧坟头没迁!”杨国栋望去,那是老坟原址上特意保留的标记碑,碑前放着邻家我堂叔新献的菊花。

落日的余晖将麦田染成金红,杨国栋忽然明白,那些深扎在这片土地下的根脉,其实从未被切断。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守望着这片生养他们的、一望无垠的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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