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魂（短篇小说）

冀东南的平原，一望无际，秋风卷着干黄的尘土，掠过老杨庄低矮的屋顶和哗哗作响的杨树林。杨顺利的太奶奶躺在土炕上，像一盏熬干了油的灯，瘦小的身子缩在厚重的被褥里，只剩下一把轻飘飘的骨头。她颤巍巍地伸出枯枝般的手，抓住重孙杨顺利的手腕，气息游丝般断续：“利儿……等我闭了眼……记着，抓一把……茉莉花茶，撒我嘴里……一点儿……”

杨顺利鼻子一酸，重重地点头。他懂，太奶奶念叨了一辈子，茶能解毒。她说，到了那边，孟婆汤那关，兴许就能让这熟悉的茉莉香给破了，就能记着回阳间的路，忘不了这一大家子人。

关于茶的来历，老杨庄的老人们有自己的一套说法。他们不信书本上神农尝百草那一套，更信另一个理儿：早先，药王爷在这平原上救治百姓，不小心误食了毒草，晕倒在田埂边，是清晨庄稼叶子上的露水，混着一种土名叫“苦丁”的灌木叶儿的味道，把他救转过来。那“苦丁”，就是茶。杨顺利觉得，这说法就像是从这片黄土地里长出来的，实在。

杨顺利记得，太奶奶“走”了以后，太爷爷曾说，她真回来过好几趟。她生前最偏心小叔，回来时，就“借”了小叔的身子。平日里愣头青似的小叔，那当口说话的声音、语气，连叹气的神儿，都跟太奶奶一模一样。太奶奶在时，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接生婆，她说在那边也没闲着，还干她的老本行。最后一回“借身”回来，她说差事满了，得去投胎了，嘱咐家里人“都好好的，要把日子过得踏踏实实的”。打那以后，小叔再没那样过，太奶奶也再没回来。

杨顺利自己也经历过茶的“灵性”。小时候有年夏天，他脚背突然肿得明晃晃的，又红又烫。太奶奶不慌不忙，用凉透了的酽茶汁子，给他一遍遍擦洗，晚上再把嚼碎的茶叶敷在红肿处。几天工夫，那肿竟真消了下去。这土方子，老杨庄的人家多少都会点儿。

老杨庄不产茶，但茶味儿却深深渗在庄户人的日常肌理中。

早先生产队时候，村东头杨老正那两间土坯房山墙边搭的大凉棚，就是男人们的“茶馆”。这里是庄子里的小世界，商量事、说合媒妁、劳力“搭伙计”，各种消息在这里汇聚、散开。谁家要盖房、打井，短了人手，就来这儿吆喝一嗓子。茶馆里人情往来，讲究“会茶钱”。有人帮你付了那几分钱茶资，是给面子，你得赶紧把粗瓷碗上的盖子掀开，在碗边“铛”地轻敲一下，扬声道：“承情了，下回我的！”这叫“揭盖儿谢”。凉棚下的闲话，就像茶碗里的浮沫，起起落落，当不得真，却编织着乡村的人情网络。

包产到户后，杨顺利的舅爷爷去县城结账，约的地方就是东街口的老茶馆。舅爷爷说，经中介说的好茶馆，三教九流，消息灵通。约定的结算日子叫“对码子”，茶馆人多眼杂，正好做个见证。早年茶馆土墙上墨笔写的对子，字不算好，意思却直白：“爷们歇歇脚，抽口烟再忙；兄弟喘口气，喝碗茶不慌。”横批“日子长长”。

杨顺利对茶的认识，是打小看着他爹喝出来的。他爹喝茶“泼辣”。干完农活回来，渴急了，抄起滚水直接冲进那个搪瓷掉得斑驳的大茶缸子，缸子底积了厚厚一层茉莉花茶的茶垢。他爹嘴贴着缸子沿，“嘶哈嘶哈”地边吹边吸溜，烫得直咧嘴，却一脸畅快。冬天，缸子就蹲在煤球炉子边上，始终烫嘴。杨顺利觉得，这喝法，和听说过的西北“罐罐茶”异曲同工，喝的都不是茶道，是日子，是生计熬出的味儿，实在，顶事儿。

老杨庄以前的马车把式李大爷，就好一口酽茶。他说茶是他的“精气神儿”。老了不赶车了，每天清晨头一桩事，还是泡上一海碗浓茶，茶叶占半碗，抱着碗串门子聊天。那碗里的茶垢厚实得发亮。李大爷存茶叶不用铁盒木箱，专爱用刷洗干净的旧粗陶咸菜坛子，说能“养”住茶的本味。他还有些茶治小病的土方子：受了风寒，茶水里撒点盐花；闹肚子，切几丝老姜跟茶叶一起熬。他说这叫“茶引子”。

李大爷临“走”前，特意叮嘱，那个跟他半辈子的搪瓷茶缸，务必给他放进棺木。“在底下，没它喝茶，不得劲。”家人念着他一辈子的念想，破了不宜带铁器的规矩，让那个满是茶垢的缸子陪了他。都说，那是老伙计，离不了。

如今，杨顺利自己也喝了几十年的茶，没那么多讲究，纯粹是习惯。他喝的，是“庄稼茶”：以便宜的茉莉花茶碎末为主，有时掺点别的茶叶底子，或者捏几颗枸杞、丢两枚红枣一块沏。解渴、有味儿、实在。

有一回，一位懂茶的朋友来访，抿了一口，疑惑地问：“老杨，你这什么茶？味儿挺特别。”杨顺利笑了，说出缘由。朋友听了，笑着摇头，说他这喝法，“自成一家”。

杨顺利咂摸着嘴里这碗“庄稼茶”的滋味，想起了太奶奶嘴里的茶叶，想起了爹那烫嘴的搪瓷缸，想起了李大爷和他的土方子，想起了村头茶馆凉棚下的烟火气。在这片质朴的平原上，茶，从来不是什么高雅的道儿，它就是日子本身。是解渴的水，是治病的药，是人情的纽带，是生死的念想，是祖辈辈在这黄土地上，用生活熬煮出的、带着土腥气却又暖烘烘的魂儿。

他端起那碗颜色深浓的茶汤，喝了一大口，踏实，熨帖。这就是老杨庄的茶，他的茶缘，也是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茶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