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割过冀东南一望无际的大平原。腊月的天空是块洗褪色的青布,老杨庄上空的几缕炊烟刚探出头,就被刮得魂飞魄散。村东头青砖大院的门槛上,两个锦衣少年正进行着每日的仪式。
十五岁的杨天星将景德瓷碗敲得叮当响:“这白面条弯来弯去,天天一个样。”邻家孩子端着照见人影的稀粥路过,眼睛死死黏在那碗浮着油花的面条上。
十四岁的杨天辰更懂得作戏。他夹起元宝水饺,习惯地咬掉两头尖角,把混着肉馅的面皮角仍在身旁的地面上:“这弯弯顺,腻味得很。”青砖地上斑斑点点的食物残渣,是他们年少无知时划下的狂妄符号。
老杨庄的人都说,杨有财的银子来路不正,才养出这般糟蹋粮食的孽障。谁知腊月里一场意外,杨有财夫妇坠入冰窟。灵堂前前来吊唁的乡邻,干嚎几声后转身便交头接耳:“报应,这就是坑蒙拐骗、任由儿子糟蹋粮食的报应。”
杨天星与杨天辰在一年的时间里,家业败尽。这两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少爷羔子,连祖宅都换了姓。腊月二十三小年,北风卷着雪沫扑进破庙,天辰冻得嘴唇发紫:“哥,我饿。”天星望着白茫茫的天地,咬了咬牙:“讨饭去。”
积雪没踝,兄弟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村西。张寡妇开门时愣了半晌——眼前这两个面黄肌瘦的叫花子,哪还有当年坐在门槛上炫耀吃食的影子?
“大婶,给口吃的吧。”兄弟俩跪在雪地里,冻僵的手抓住她的衣角。
土炕烧得暖,两碗热气腾腾的面食端上来。那食物形状怪异,像面疙瘩又带着棱角,在清汤里沉浮,葱花翠绿,香气扑鼻。兄弟俩狼吞虎咽,碗底朝天。
“这叫狂妄角。”张寡妇眼神复杂,搬出两筐晒干的同样食物,“拿回去,够吃一阵子。”
日子在破庙里流淌。每回煮食这怪面,天星总觉得味道熟悉,心里像堵着石头。直到那晚,他手中的碗突然落地:“这是……我们当年扔掉的饺子角!”
雪夜跪罪,张寡妇语气平静:“粮食是老天爷的恩赐,我捡回来,只是帮你们存着。”她指着空筐,“狂妄,才是取死之道。”
这句话抽醒了两个沉睡的灵魂。
次日清晨,村民看见杨家少爷天星与天辰挽着裤腿在河面凿冰,去富户家帮工扛活。破庙前挂起木牌:“换工,求教任何营生,管饭即可。”张寡妇第一个请他们修院墙。兄弟俩干得认真,手上扎满刺,不要工钱,只求果腹。
冰雪消融时,他们用一冬辛苦换来薄田两亩,像最虔诚的学徒,学习如何弯腰播种,如何在泥土中刨食。
次年腊月,张寡妇开门见到两个黝黑结实的青年。“我们来还债,也来谢恩。”天星肩扛新粮,声音沉稳。天辰接话:“您给的是活命粮,更是救心药。”
张寡妇收下面粉,取出空筐:“债早还清了。里面的狂妄,你们用汗水洗净了。”
多年后,老杨庄有户杨姓殷实人家,以惜粮助人闻名。每年丰收,他们都会做一种名叫“回头角”的面食,分给孩子们,讲述粮食的金贵。真正的体面,不在于吃什么,而在于如何靠双手吃上饭。
村口老槐树每逢风过,枝叶摇曳如低语。老人都说,那是黄土成金的秘诀在风中传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