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江在冀东南大平原上流淌了千百年,流到老杨庄这儿,像是累了,也像是舍不得,温柔地拐了个弯。这一拐,就拐出了一片天地。江面在这里变得宽阔,水流也缓了,像是特意为老杨庄留下了一湾温柔。江水碧清碧清的,夏日里映着蓝天白云,像一条淡青色的绸带;冬日里结着薄冰,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江岸上长满了垂柳,春天柳絮飞扬,像下着一场温柔的雪。
老杨庄就偎在江湾里。庄子里多是土坯房,屋顶铺着麦秸,墙面上留着雨水冲刷的痕迹。家家户户都有个院子,院里种着枣树、椿树,夏天在树下摆上小桌吃饭,凉快又惬意。鸡在院子里踱步,狗趴在门槛边打盹,日子过得慢悠悠的。
庄东头那排土坯草屋,是知青点。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们十几个城里来的年轻人,就是在这里安了家。草屋低矮,窗户很小,夏天闷热,冬天漏风。但年轻人总是乐观的,我们在墙上贴了报纸,用木板搭了书架,还在门前种了向日葵,给这简陋的住处添了些生气。最让人欢喜的,是门前这条清凉江。
初夏的清晨,江面上的雾气还没散尽,像一层薄纱。荷叶刚从水里钻出来,卷着嫩黄的边,怯生生的。没过几天,就舒展开了,圆圆的,绿绿的,一片挨着一片,一直铺到岸边。晨风吹过,荷叶轻轻摇曳,露珠在叶面上滚来滚去,晶莹剔透。这时,江边就开始热闹起来。最先来的是庄里的女人们。她们挎着竹篮,里面装着刚从自家菜园摘的青菜,沾着露水。她们蹲在江边,把菜叶浸在水里一荡一荡,泥沙就顺着指缝流走了。她们一边洗菜,一边拉家常,谁家的媳妇生了娃,谁家的母猪下了崽,笑声在清晨的江面上飘荡。接着是知青们。我们端着搪瓷盆,里面是玉米糁或者红薯干。淘米的时候,米粒搓得盆沿沙沙响。有时会有米粒沉到江底,能清楚地看见它们躺在细沙上,像一颗颗珍珠。
午后,女人们又来洗衣。木盆里堆着脏衣服,她们用棒槌敲打着石板,“砰砰”的声音传出老远。肥皂泡在水面上漂浮,在阳光下闪着七彩的光。她们说笑着,打闹着,惊得水里的鱼儿四处逃窜。傍晚时分,收工的哨声响起。我们扛着锄头、铁锹,拖着疲惫的身子从田地里回来。一到江边,男人们就迫不及待地脱掉汗湿的褂子,“扑通扑通”跳进江里。女人们找个僻静处,用毛巾蘸着水擦洗。
江水清凉,瞬间带走了满身的疲惫和暑气。
月光好的夜晚,江面洒满银辉。有几个胆大的女知青,会趁着夜色到水深的地方擦洗。月光把她们的身影投在荷叶上,朦朦胧胧的,像一幅水墨画。她们不说话,只听见水流的声音,连蝉鸣都轻了,像是怕打扰了这份宁静。
清凉江的上源是老沙河,老沙河发源于河北省邯郸市的馆陶县,流经邢台市威县、清河县、南宫市,来到了衡水市的枣强县,水流平缓宽阔。流过老杨庄后,清凉江继续向北,最终汇入泊头市的南排水河。老杨庄西侧不远处是华北平原最大的千顷洼地,它是一片天然湿地,方圆千顷,水草丰美。夏季,这里荷花盛开,一望无际。粉的、白的荷花在绿叶间摇曳,清香四溢。水鸟在荷塘间嬉戏,鱼儿在水下游弋。有时还能看到野鸭带着小鸭学游泳,排成一排,憨态可掬。千顷洼的荷花与清凉江的荷花不同。千顷洼的荷花野生野长,更加奔放热烈;而清凉江拐弯处的荷花,因为靠近人家,多了几分温婉秀气。但它们的根是连着的,千顷洼的水汽滋润着清凉江,清凉江的水又滋补着千顷洼。就像我们这些知青,来自五湖四海,最终又各奔东西,但那段共同的青春记忆,却将我们永远联系在一起。
知青点的生活是艰苦的。每天天不亮就要下地干活,播种、积肥、除草、收割,日复一日。夏天的日头毒辣,晒得人脱皮;冬天的北风凛冽,吹得人开裂。吃的多是粗粮,偶尔吃顿白面馒头,就像过年一样。但年轻人总能苦中作乐。收工后,我们在江里游泳、钓鱼;晚上,在煤油灯下看书、写信、聊天。有时还会组织文艺活动,唱歌、朗诵诗歌。虽然物质匮乏,但精神是充实的。
最难忘的是夏天的夜晚。我们搬个小凳子坐在江边,摇着蒲扇,看萤火虫在荷塘间飞舞,听青蛙“呱呱”地叫。江风拂面,带着荷花的清香,白天的劳累仿佛都随风而散了。这时,总会有人说起家乡,说起城市里的生活。说着说着,就沉默了。望着江面上月亮的倒影,每个人的心里都涌起淡淡的乡愁。但第二天太阳升起,我们又打起精神,继续新的一天的劳作。
清凉江的水日夜不停地流着,就像我们的生活,虽然平淡,却一直在向前。
日子一天天过去,知青点的人渐渐少了。有的通过招工回了城,有的被推荐上了大学,还有的女知青嫁给了当地人家,在老杨庄扎了根。
记得第一个离开的是小王,他父亲平反了,他得以回城顶职。临走那天,我们都在江边送他。他红着眼圈说:“我会想你们的,想这条江。”然后背起行囊,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们知道,他是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走不了了。
后来,小张被推荐上了省城的大学。她走的时候,我们摘了一大捧荷花送她。她说:“等荷花再开的时候,我就回来了。”可是,荷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她再也没有回来。
最让人唏嘘的是小李,她嫁给了庄东头杨家的二小子。婚礼很简单,就在知青点的院子里摆了两桌酒席。她穿着红衣裳,笑得特别甜。她说:“我不走了,这里就是我的家。”如今,她的孙子都会打酱油了,一口地道的当地方言,完全是个本地娃了。
人越来越少,知青点越来越冷清。江边洗衣说话的声音少了,傍晚纳凉的人也稀落了。有时我独自坐在江边,看着夕阳把江水染成金红色,心里空落落的。那些曾经一起嬉笑打闹的伙伴,如今散落在天涯。
清凉江还在日夜不停地流着,但流过的是不同的故事了。
就在我以为要独自度过剩下的知青岁月时,我遇见了她。她是老杨庄的姑娘,叫小荷,人如其名,清秀温婉。她家就在江对岸,我经常看见她在江边洗衣服,或者采莲藕。有时我们会隔江相望,相视一笑。
有一天傍晚,我在江边洗脚,她正好过来打水。我们聊了起来,从江里的鱼说到岸边的柳,从地里的庄稼说到天上的云,不知不觉天就黑了。从那以后,我们经常“偶遇”。有时是在江边,有时是在田间。她总是浅浅地笑着,说话轻声细语,像清凉江的水,温柔地流淌进我的心里。我知道,我喜欢上她了。但我是个知青,前途未卜,能不能给她幸福?我犹豫着,不敢表白。直到那个秋天的傍晚,我就要回城了。
临走前,我约她在江边见面。月光很好,江面波光粼粼。我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表白了心意。她低着头,半天没说话。我的心沉了下去。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开时,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我愿意等你。”就这一句话,让我的世界瞬间亮了起来。
回城后,我们书信往来。她的信总是写得很长,说庄里的事,说江边的景,说思念的情。每封信我都读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小心地收藏起来。
两年后,我如愿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我放弃城里的工作机会,回到了老杨庄。很多人都说我傻,但我知道,那里有我的根,有我的爱。我们在老杨庄安了家。大队给我们划了宅基地,就在江边。我们盖了三间瓦房,围了个小院。她在院里种了菜,我栽了树。
每天清晨,我们一起去江边挑水;傍晚,一起在江边散步。日子虽然清贫,但很幸福。后来我们有了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孩子们在江边长大,夏天在江里游泳,冬天在冰上滑冰。
清凉江见证了我们的爱情,也见证了孩子们的成长。
改革开放后,庄里很多人都外出打工了。我们也想过离开,但终究舍不得这条江,舍不得这个记载了我们青春和爱情的地方。我们留了下来,在江边开了个小卖部,卖些日用品。生意不错,足够维持生计。闲暇时,我教庄里的孩子读书写字,她给孩子们讲荷花仙子的故事。
日子过得平静而充实。
时光流逝,孩子们长大了,去了城里工作、安家。我们老了,头发白了,腰弯了,但还守着老屋,守着这条江。
庄里变化很大。土路变成了水泥路,土坯房变成了砖瓦房。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了,庄里多是老人和孩子。江边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热闹了,洗衣洗菜的人少了,游泳嬉戏的孩子也少了。但清凉江还在流淌,千顷洼变成了衡水湖,衡水湖的荷花仍在盛开。
每年夏天,我们都要去衡水湖看荷花。站在湖边,望着无边无际的荷塘,闻着沁人心脾的花香,觉得所有的坚守都值得。有时,当年的知青伙伴会回来看看。我们坐在江边,聊着各自的经历,感慨时光飞逝。说起当年谁暗恋谁,谁和谁打过架,谁半夜偷老乡的鸡被狗追得满庄跑,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笑着笑着,就沉默了。望着不再清澈的江水,看着彼此脸上的皱纹,我们知道,青春真的远去了。但当我们掬起一捧江水,感受那份熟悉的清凉,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
清凉江的水还在流,我们的记忆就还在,青春就从未真正离开。今年夏天,儿子带着孙子回来看我们。小孙子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荷花,兴奋得又蹦又跳。我划着小船,带他进入荷塘深处。荷叶比人都高,荷花在头顶绽放。鱼儿在水中游弋,水鸟在荷间嬉戏。孙子问:“爷爷,为什么荷花这么好看?”我说:“因为它们的根扎在泥土里,花却向着太阳。”就像我们这些人,在最艰苦的年代,把根扎在这片土地上,却始终向着光明。
傍晚,我们坐在江边,看着夕阳西下。孙子在岸边玩水,儿子媳妇在旁边说着悄悄话。我和老伴相视一笑,握紧了彼此的手。
清凉江在我们面前拐了个弯,向着天津方向流去。江面上洒满金色的夕阳,美得让人心醉。我知道,这条江还会一直流下去,流过春夏秋冬,流过岁月轮回。而我们的故事,就像江底的一粒沙,虽然微小,却真实地存在着,见证着这片土地上的悲欢离合。
衡水湖的荷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清凉江的水流过来,又流走。带走了时光,带走了青春,却带不走记忆,带不走那份深深的情感。这,就足够了。
夜深了,游客散了,庄里静了下来。清凉江在月光下静静地流淌,像一条银色的缎带。我和老伴还坐在江边,舍不得离开。晚风拂面,带着荷花的清香。蛙声阵阵,像是在为我们歌唱。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老伴轻声问。“怎么不记得,”我笑着说,“你在江那边洗衣服,我在江这边洗脚。你抬头看我一眼,我就傻掉了。”老伴笑了,脸上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我们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江水流动的声音。这声音听了大半辈子,从未厌倦。它像一首古老的歌谣,吟唱着岁月的故事。
远处,衡水湖的荷塘在月光下泛着朦胧的光。明天,荷花还会在阳光下绽放,一如既往地美丽。而清凉江,还会继续拐着那个温柔的弯,守护着老杨庄,守护着我们的记忆,向着沧州市、黄骅市,向着渤海,向着更远的地方,静静地流淌。永远,永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