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信章旗的头像

信章旗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11/23
分享

地与根(短篇小说)

冀东南大平原上,老杨庄被无边的金黄包裹着。杨承德又一次蹲下身子,用粗糙的手指捻了捻脚下的土。喃喃自语:“秋分已过,已经到了种麦子的季节,可这眼前的景象,却让我的心里堵得慌。”

他的五亩棒子地,像一块顽固的补丁,镶嵌在一片片已经机械化收割完毕的平整田块的中间。庄稼高矮不齐,地头上还长着几簇豆秧——那是他春天一棵棵“簪”下去的。在这个一切讲究效率和整齐的时代,他这块地显得格外扎眼。

这时,他儿子的轿车卷着尘土开了过来,直接停在了地头上。杨建军从车上下来,西装革履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

“爹,您看看,”建军指着四周,“全村就剩下咱家这块地了。农机合作社的老张说了,下午就能安排收割机过来。”

杨承德没起身,目光黏在那些沉甸甸的棒穗上:“那收割机可认不得你娘簪的豆苗?”

“我娘都走了八年了!”建军提高了嗓门儿,“现在谁还费那功夫簪豆子?还是收割机那玩意儿快,就咱这五亩地的棒子,用不了半天就完事儿,您何必非要自己一个个的掰棒穗儿?”

杨承德老人终于站起身来,腰板因为常年的劳作有些佝偻,眼神却倔强:“收割机快是快,可它不知道哪棵苗是精心留下的,哪棵草是跪着薅出来的。你娘在的时候……”

“又是我娘我娘!”建军打断了他父亲的话,“现在是什么年代了?您这把年纪,早该享清福了。把地转包出去,每年租金就够您吃喝花用的了,何必非要守着这几亩地受苦受累?”

“受苦受累?”杨承德浑浊的眼睛盯着儿子,“土地养活了咱家几代人,到你这辈就成受苦受累了?你才进城几年呀,就连根都不要了?”

父亲的这些话刺痛了杨建军。他想起昨天跟媳妇通电话,媳妇在那边抱怨:“爸就是倔,现在谁还种地?咱在城里买房的首付还差一大截呢……”

父子俩的谈话不欢而散。

下午,杨建军赌气似的真把农机合作社的老张叫来了。巨大的联合收割机轰隆隆开了过来,像一头钢铁怪兽蹲在地头,只等主人一声令下。

几个老邻居围过来看热闹。有人善劝杨建军:“别跟你爹硬来,你爹他种了一辈子的地,耕地、耩地、锄地、薅地、耪地、耙地、划地、趟地、耠地,他都全靠自己那双手,你让他花钱雇佣收割机,舍不得完全在情理之中。”

有人摇头:“承德叔太固执了,现在都是机械化,他那套过时了。”

杨承德一言不发,转身从地头的三轮车上取下一把老锄头,开始清理田埂上的杂草。他用的还是最原始的方法:蹲下,跪着,一寸寸地往前挪。有年轻人看不下去:“承德爷,我帮您用除草剂,一会就完事。”

杨承德老人摇头叹息:“药水杀不尽草根,还伤地。”

建军看着父亲跪在地里的背影,忽然想起小时候。想起母亲蹲在谷子地里间苗,汗水顺着发梢往下滴,那时母亲说这是在“薅地”;想起父亲牵着毛驴在棒子地里培土,嘴里念叨着这是在“趟地”,生怕踩倒一棵苗;想起秋夜里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尅棒子,煤油灯下的棒子粒儿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

那些记忆里的农活,都有一个生动的名词:耕地、耩地、锄地、薅地、耪地、耙地、划地、趟地、耠地……每一个名词与动词,都是一段具体而细致的农活。现在,这些名词连带着它们所代表的那种与土地肌肤相亲的关系,都快要消失了。

“爹,”建军走过去,蹲在父亲身边,“我不是不想让您种地,是怕您太累。”

杨承德停下手里的活,望着远方:“我不是老糊涂。我知道机器好,省力。可这地,它不光是地。”他慢慢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是些颜色各异的豆子,“这是你娘当年簪的豆子留下的种,我每年都挑最好的留着。你看,它们都还活着。”

夕阳西下,收割机的影子拉得很长。杨建军突然理解了父亲:他守着的不是那几亩地,而是一整套即将消失的生活方式和情感记忆。那些农事名词与动词背后,是父母这代人的青春、爱情和整个生命的价值。

“老张,”杨建军转身对农机合作社的负责人说,“今天先不收了。我和我爹,想再亲手收一次。”

第二天清晨,当初升的太阳照进老杨庄时,人们看到了这样一幅景象:七十岁的杨承德和四十多岁的杨建军,一老一少,并排走进金黄的棒子地。他们不用机器,就用手,一穗一穗地掰下成熟的棒子。

掰到地头那几簇豆秧时,杨承德格外小心。他蹲下身子,像对待婴儿一样,轻轻地把豆秧整棵拔起,抖落根上的泥土,然后仔细捆成一小捆。冲着杨建军说:“这是你娘簪的豆子,”他把豆秧递给儿子,“带回去,让孩子们认认。”

当最后的那穗棒子被收完时,巨大的收割机终于开进了这块地。但这一次,杨承德没有阻拦。他安静地站在地头,看着钢铁的巨口吞没金色的庄稼稞。

轰鸣声中,杨承德老人在心里默默念着那些即将消失的名词与动词:耕地、耩地、锄地、薅地、耪地、耙地、划地、趟地、耠地……每一个字,都像一粒种子,落在他耕耘了一辈子的土地里。

杨承德不知道这些种子会不会发芽,能不能在儿子孙子这代人心中活下来。但他至少为它们举行了一场像样的告别。

收割机过后,田野平整如新。杨承德弯腰抓起一把翻新的泥土,深深吸了口气——土地的气息还在,根就还在。至于以后会长出什么,那是子孙们的事了。

夕阳西下,父子俩的影子在地平线上拉得很长。老杨庄静静地卧在平原上,像一个大写的汉字,正在被时代重新书写。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