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蛋觉得,那头名叫"黑风"的骟马,才是他真正的兄弟。在冀东南这片望不到边的平原上,刚在公社中学念完初中的后生,出路实在不多。钢蛋十六岁这年,接过了生产队里最烈的这匹大青骡。从此,日头升起又落下,他的日子就是围着牲口转。他是骡马倌,黑风是他的伴儿,也是他全部的指望。
牲口有牲口的脾气。这匹从内蒙古草原来的骟马,犟起来能挣断两指粗的缰绳。可钢蛋偏偏喜欢它这股子烈性。比起温吞的驴、憨厚的牛,这匹通体乌黑、四蹄踏雪的大青骡,干活时埋头苦干,闲下来却总昂着头,透着股不肯屈就的傲气。
骡马也是通人性的。你看它那双大耳朵,总是机警地转动着,像是能听懂人话;铜铃似的大眼睛,睫毛长得像两把小刷子。天不亮,钢蛋牵着它出棚,马蹄"哒哒"地敲在冻硬的土路上,那是唤醒整个村庄的第一声响动。最让钢蛋心软的,是看母马和小马驹的亲昵——要是驹子走丢了,母马能焦躁地嘶鸣一整夜,大眼睛里湿漉漉的;等它们团聚,母马一下下舔舐着驹子,那高大的身躯里流露出的疼爱,让钢蛋心里发烫。
最自在的,还是去清凉江边的大坝上放骡马。这道江坝是早年防洪修的,坡上长满了扒根草、芦苇和野蒿。骡马倌这名字,听着就带着股野性的自在。
天还墨黑。
钢蛋摸索着解开拴马桩上的缰绳,把黑风牵出低矮的马棚。深深吸一口凌晨清冽的空气,整个人都精神了。他利索地翻上马背,把那个弥漫着草料和牲口气味的世界甩在身后。
黑暗中,只有身下黑风稳健的蹄声,像敲打着大地的鼓点。钢蛋常在这朦胧中做梦,梦见自己开着拖拉机在田野上奔驰。要是生产队长德顺叔看了,准会夸他有出息,说不定就能让他进农机站......年轻人,心里总揣着点光宗耀祖的想头。
身子猛地一顿,黑风打了个响鼻,前蹄刨着地不肯走了。钢蛋惊醒,借着微光,看见对面也来了几匹骡马,马背上坐着同样早起的马倌刘老疙瘩。几匹牲口对峙着。幸好,刘老疙瘩在马背上咳嗽了一声,各自吆喝着把马引开。
钢蛋另寻了处草厚的坡地,半趴在马背上。天边透出些微光,他能听到黑风啃草时利索的"咔嚓"声。露水很重,冰凉地落在他的旧棉袄上。人和马,好像都融进了这清冷自然的怀抱里。
熬过黎明前最黑的那阵,东方终于泛出鱼肚白。从坝下的芦苇丛里,扑棱棱飞起一群麻雀。东方的金光射出来了,万道霞光,照着钢蛋乱蓬蓬的头发,也在黑风矫健的身躯上镀了层金边。
钢蛋有些发愣地望着东方那瑰丽的色彩,心里空落落的,又满满的。连黑风也停止了吃草,昂起头,愣愣地望向那轮从平原尽头跳出来的日头。这牲口,竟也看得痴了。
太阳升高了,他吆喝起黑风,到江边饮水,然后"哒哒"地走向新的一天。
有一次,钢蛋想探个险,独自骑着黑风往江坝下游走了很远,找到一片从未有人来过的滩涂。
四周是茫茫的清凉江水,退水后露出一大片湿润的江滩。涨水时,波浪一层层涌上来,那一刻,钢蛋有些惊呆了,眼前仿佛是人类出现前的原始景象。
春天的晨雾渐渐弥漫开来,越来越浓。他猛地睁大眼,四周白茫茫一片,转眼间就看不见江水、江滩和远处的树影。他听说过这种"雾锁江滩"的厉害——平时与江岸相连,一旦涨水,这里就是一片汪洋。钢蛋心里慌了,黑风也不安地踏着蹄子。
就在他几乎绝望时,隐隐约约听到了呼喊声。他循着声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终于踏上了坚实的堤岸。回头望去,雾正在散开,哪里还有什么江滩,眼前是宽阔的、翻滚着波浪的清凉江。江水上涨,发出闷雷般的轰响。
放马的队伍往回走,十几匹骡马组成的队伍颇有些气势。喜欢搞怪的赵小强骑着他的瘦驴冲在前面,大伙便起哄:"强子,窜那么快,家里有媳妇等啊?"
那瘦小的身影在前面扭着,唱起了酸曲。大伙哄笑起来。赵小强家里穷,二十好几了还没说上媳妇,平时就爱唱这些酸歌排遣心中的苦涩。跟在队伍最后、戴着破眼镜的张文生老师叹口气劝:"强子,别唱这些了,娃娃们听着不好。"
快到村口时,经过一片水塘。半大小子们闹着要赛马。他们先把马拴在坝坡的杨树上,又对着对面玉米地喊:"喂!里面的丫头片子听着,俺们要赛马了!"
几个打猪草的小姑娘红着脸从玉米地里钻出来,嘴里骂着"逞能",却也没走远,在不远处堤坡上坐下看热闹。
鞭子一响,十几匹骡马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去,马蹄扬起阵阵尘土。等赛完三圈,个个都是满头大汗。
夕阳把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江边的夕阳,因为水汽折射,格外红艳。
回到马棚时,天边最后一点亮光也快消失了。骡马喷着鼻息,顺从地跟着主人。没人再喧闹,各自心里盘算着回家要干的活计。
钢蛋从马背上取下他当宝贝似的铅笔头和破本子。他拖着马鞭,鞭梢在尘土上划出一道细痕。他忽然想起三个词:江坝、骡马倌、马。他发现,他所有的少年时光,所有的苦乐,都被这三样东西串着。
马恋着好草。有时夜里,黑风会挣脱缰绳跑出去,第二天准能在草坡上找到它。生产队长德顺叔会来训斥,说要扣工分。但德顺叔也是牧马人出身,他看得出钢蛋眼里对马的疼爱。那不算啥,就像自家的孩子淘气,你能真不要他吗?
钢蛋忘不了那清凉江大坝。骑在坝坡上,背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青草和野花的混合气息醺人欲醉。他拿出铅笔头,眯着眼画天上的流云,画坝坡上的野蒿。可他总是画不出那股子生机勃勃的劲儿。
他有些忧伤。他的笔,怎么也画不出江坝自然的和谐与生机。那马,像是在一片绿底杂花的海洋里奔驰,而他的画,只是这生命海洋里一张僵硬的切片。钢蛋的心胸,装不下这江坝的辽阔,他只是这江坝上的一个骡马倌。江坝养活了草,草养活了马,马又养活了他。他感到羞愧,江坝已经赐予他牧人的身份和活路,他竟还想用小小的笔尖去占有它的魂灵。
江坝上的骡马倌和马,在晨曦中立着,像一尊雕像;在晚霞里立着,像一幅剪影。钢蛋觉得,他那少年时的影子,就永远立在那片江坝上了。如今,他在心里回头望,它竟然还清晰地立在那里,岁月的尘土似乎没能掩盖它。
他相信,那是一种永恒。因此,他默默发誓,这江坝上的日子,这骡马倌的滋味,绝不轻易对人言说。那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沉甸甸的过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