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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三月即将到了尾声，似乎是眨眼间的事儿。冀东南大平原上，枣树林子依然光秃秃的，还没抽出新芽，大地也没完全热闹起来。天气倒是日日晴朗，正午时分太阳暖烘烘的，能把人晒出细汗。这时候，老杨庄村委会附近小卖部门前的空地上，总会聚起一拨人，晒太阳，唠嗑。话题除了地里的庄稼，最多的就是外头的世界。村主任杨春旺也常从村委会搬个小马扎凑过来坐那儿，偶尔插句话。不过这样的好光景不长，太阳一偏西，风就刮起来了。春风还带着寒意，把人都赶回家，这里就空了。
每当这个时候，杨树根的身影总是准时出现在村东头。他肩上搭着一件旧外套，手里提着一个布兜子，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路过村委会，穿过空荡荡的村道，径直去了杨长水家。杨春旺常从村委会办公室的窗户往外瞅，只见他敲响了杨长水家那扇掉了漆的大红铁门。一会儿，门开了，杨树根闪身进去。杨春旺琢磨着，他们的话题八成绕不开那几百亩枣树林，还有那份谈了大半年还没谈拢的合同。
风在村道上打着转，卷起去年留下的枯枣叶。唯有村委会这排平房是安静的，整个村子的家长里短、大小事务，好像都浓缩在这几间屋子里。又一会儿，杨春旺听到杨树根的大嗓门……这两人准是又谈崩了。可是，又过一会儿，啥声都没了，外头静得出奇。
估计再过一会儿，杨树根会来村委会办公室找杨春旺。
杨树根有好些日子没来村委会了。上次都怪杨春旺嘴快，没等杨树根把想说的话说完整，他就沉不住气地说了他几句。他恼了，杨春旺也憋了一肚子气。然而过后，杨春旺的心里头总觉得空落落的。大概是今年平原上的风太硬，没法像往年那样在枣树林里转悠，看日头升起又落下，漫长的时日里，竟有点没着没落的。
杨春旺心想：在这个时候，杨树根准会来村委会跟他争个面红耳赤。可他没有来。他要出远门了。原本说好要一起规划那片老枣林嫁接新品种的，看来又黄了。
上个月杨树根来村委会找杨春旺，让杨春旺帮他在网上订票，说山东有个大型的果树苗木基地，引进了一种新品种枣树，挂果多，甜度高，抗病强。杨春旺建议他坐高铁，他偏要坐普通火车，说省钱，还能一路看看风景。
杨春旺问他，你那老枣林都快二十年树龄了，全砍了重种，划得来吗？
杨树根说：不用砍。人家说了，能嫁接。我打听过，一棵树嫁接好了，来年产量能翻番，价钱还能高两三成。
杨春旺说：靠谱吗？
杨树根说：网上信息清清楚楚，合同我都看了，没问题，就差去实地瞧瞧，签个字。
一周后，杨树根给杨春旺打来电话，求杨春旺给他买张高铁票。他说，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硬座，骨头都快散架了。
杨春旺笑着说：不是说要看风景吗？
老哥，帮帮忙。杨树根说：贵就贵点，我得坐快的回来。
几天后，杨树根来村委会找杨春旺。一见杨春旺，那张被风吹日晒成古铜色的脸上就露出庄稼人朴实的笑，说，还是高铁得劲儿，“唰”一下就过了黄河。地里的麦苗，绿得真匀称！
杨春旺把刚喝进嘴的茶水全喷了出来。杨春旺说，你从高铁上能看清麦苗匀不匀称？忽悠谁呢？
杨树根惊奇地瞥了杨春旺一眼，说，你没坐过高铁？
杨春旺说，坐过，没你看得那么细。
杨树根追问，那麦苗到底绿得咋样？
杨春旺说，你不是看清了吗？
杨树根哈哈大笑起来，眼角皱纹挤成了一团。
枣树苗看得咋样了？杨春旺继续问杨树根。
杨树根说，苗子是不赖，可人家不包技术指导，只说卖苗。光有苗，咱不会嫁接，弄不好全糟践了。而且运费奇高，算下来，不划算。
不是要签合同了吗？杨春旺问他。
杨树根叹了一口气，搓着手说，黄了。
黄了？杨春旺一时没明白。
嗯，但是定金没退。杨树根因为杨春旺的不理解，显得有点不高兴，定金，五千块，杨长水垫的，打了水漂了。
那是因为违约，定金可能要不回来。杨春旺说，签合同前，得把条条款款，特别是技术支持和风险，都得弄明白。
嗯。他点点头，自言自语——是得弄明白。说完，黝黑的脸膛有点发红。
就那样，杨树根第一次和杨长水合伙搞“产业升级”的事儿，算是砸了。杨长水来找杨春旺倒苦水，说杨树根太实在，别人说啥信啥，合同没琢磨透就敢按手印，定金还是他偷偷从给儿子攒的彩礼钱里挪的，整整五千块，眨眼就没了。这个杨树根，脑子一热就往前冲。杨长水拍着村委会掉了漆的旧桌子，气得脖子都粗了，唾沫星子直飞，合同，合同，好几张纸，谁知里头埋了多少坑，白纸黑字，咱也看不懂，五千块呀……
杨长水说着说着，声儿低了下去，一张老脸皱得像核桃，眼神里全是心疼。杨春旺给他的茶缸子里添了开水，劝道，消消火，树根哥也是一心为咱们村里好，想带着大家把枣树种出个名堂，心是好的，就是性子急了点，书也念得少了点。
心急？杨长水猛地抬头，眼珠子瞪着杨春旺，心急能吃热豆腐？我原先想着他比咱灵光点，多认几个字……他摇摇头，端起茶缸子，没再说下去。
这次杨树根没去山东，去了邻省一个有名的“枣乡”，这事儿，杨春旺之前也不知道。
又是一份合同。杨树根好像对“签合同”这事儿特别着迷，可怪的是，他似乎又总弄不懂合同里头真正的门道。他来找杨春旺，自然还是为了合同上那些条文。杨树根虽然是村里少数能看懂农药说明书的人，可对合同里那些法律责任、免责条款啥的，好像总隔着一层。
不过杨树根的想法，我打心眼里觉得不错。扬长水说，国家政策这么好，乡村振兴喊得响，可咱不能光等着上头给项目、发补贴。咱自己得琢磨出路，得有发展的点子。你们村干部不也整天这么说吗？
杨春旺的脸上热辣辣的，有点臊，笑着对扬长水说，想法对路，但具体路子得更对路才行。
搞绿色种植，申请有机认证，走高端路线，这路子对不对？杨树根问杨春旺。
这路子太对了！咱们这儿的金丝小枣本来就是贡枣，有历史有名气，搞有机种植，提升品质，绝对有前途。你要牵头干？杨春旺问杨树根。
合同都拟好了。杨树根说，杨长水这次答应得痛快，没像上次买树苗那样瞻前顾后。接着他又说，打算联合七八户，先搞两百亩示范园。
杨长水又加入了？合同都拟了，你才来问我？杨春旺说。
这次肯定能成，杨长水也下决心了。杨树根说，就是这有机认证的条条框框太多，合同里有些地方拿不准，特来请教你。他们说，有机枣子价格能翻好几番。真要成了，咱们这里的枣子就不光是自己吃、赶集卖了，就能进大超市！
那我们村就脱贫了。杨春旺说。
杨树根说，光脱贫不够，要真正让乡亲们的腰包鼓起来，日子富起来，那才叫振兴。
杨春旺仔细看了他带来的合作意向书和初步的技术服务合同框架，大方向没问题，但有些细节太模糊，比如技术方的具体责任、验收标准、后期销售支持等。杨春旺帮他一条条捋，建议他补充清楚。
一周后，村东头那片最大的枣林边上，果然立起了“有机红枣示范园”的牌子。一个月后，技术方派了人来指导，什么物理防虫、施用有机肥、土壤改良，搞得挺像样子。后来，那片枣林就成了平原上一道别致的风景，不少外村人还跑来参观。
这天，杨树根又风风火火来找杨春旺。他拉长着脸，一进门就嚷，合同有问题。
杨春旺说，后来补充的那份技术服务合同，我帮着看了，基本框架可以啊。
他说，合同里没写明白，他们保证咱的金丝小枣能达到有机标准，也没写清楚“达到”是啥样。是检测到一点农药也没有？还是允许有一点？价格翻几番？是翻两番还是三番？
杨春旺的脑袋“嗡”了一下，有点哭笑不得。
我的树根老哥，有机认证有国家标准，不是他们口头保证就行的。价格也得看市场行情和最终品质，合同里哪能写死翻几番？杨春旺说。
那他们就该写清楚！你就没帮我把严。他嘟囔着。
我给你打个比方，杨春旺说，技术员保证教你种地的法子，保证能增产，但他能保证你一亩地一定能打一千八百斤枣吗？这事还得要看天气，看你自己的田间管理好赖是不是？
那也得有个大概数，不然乡亲们心里没底，怎么跟着干？杨树根依旧嘀咕。
种有机枣是长远好事，咱们这儿水土气候都适合，别急。杨春旺说，到时候认证、宣传、找销路，村里、乡里都能帮忙。
你能帮啥忙？别又整些虚头巴脑的。他还是嘀咕。
你们想没想过，种出来的有机枣，往哪儿卖？卖给谁？什么价钱收？这才是关键。杨春旺说。
这么一说，杨树根愣了下，脸上显出茫然。
路子是对的，但凡事不能光看着合同签字就以为万事大吉。合同是保障，但不是点石成金的法宝。杨春旺说，不过你也别太愁，只要嫁接后的枣子品质真的好，认证拿下来，线上线下一起推，乡里县里也会帮着找渠道，销路应该能打开。
杨树根点点头，像是明白了点，又像是更糊涂了，半晌，冒出一句：这合同，有时候是护身符，有时候咋像绊马索？
杨春旺说，合同本身没错，错的是咱没把它吃透，没把事儿想周全。想致富，光靠一腔热血和一张纸，这样还不够。
这次杨树根好像真的听进去一些，还给杨春旺打了个比方，说，这就好比，时代像个大工匠，不停地给咱农村装修新房子，通了路，亮了灯，美了环境。可咱自己住在里头，脑子也得跟着“装修”，学新东西，懂新规矩，不然住不踏实。是这么个理儿不？
杨春旺说，太对了！树根哥，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
杨树根似乎明白了这个理儿，只是，他的心思好像又飘了。村里有人说他是“老把式”，就信自己手里那点庄稼经。秋收后的某一天，杨树根把他在示范园里的“股份”转让给了杨长水，自己跑去跟人合伙包工程了。他对杨春旺说，去帮着拉建材，运沙子，合同签了。又说，还是干点实在的，出力气，换现钱，心里踏实。
杨春旺理解他的选择。可杨春旺不明白的是，他既然能说出“装修脑子”这样的话，为啥还对“一纸合同”有那么执着的、又有点天真的信任？还有杨长水，他虽然成了示范园的主要牵头人，可每次见他，都眉头紧锁，看起来压力比喜悦多。
风不再在空荡荡的村道上打旋儿了，春风已经吹绿了麦田，吹醒了运河边的垂柳，也吹得枣树枝头鼓起了密密的芽苞。村委会不再那么清静，整个村子对未来的憧憬和迷茫，似乎都涌进了这几间屋子。一会儿，是来咨询家庭农场补贴政策的；一会儿，是想开农家乐问问手续的；一会儿，是来打听电商培训啥时候开班的……杨春旺再也听不到杨树根那熟悉的大嗓门进来跟他争论了。杨春旺的世界，在乡亲们热切的询问和迷茫的眼神中，也变得有些纷乱，又充满了沉甸甸的希望。
杨春旺知道，杨树根也许还会回来，回到他熟悉的枣树林。也许，当秋天的枣子挂满枝头，红艳艳地照亮整个平原的时候，他会明白，无论是坚守还是闯荡，无论是签合同还是凭经验，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和土地上年复一年的希望，才是他，也是所有老杨庄人，最踏实、最该用心去签的那份“大合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