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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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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杨庄的秋(短篇小说)

清凉江的水,到了秋天就瘦了。冀东南大平原一马平川,老杨庄窝在江畔,像谁随手撒下的一把黄豆。杨树生骑电车回村时,江面浮着一层薄雾,路两旁的杨树叶子开始泛黄,风一吹,哗啦啦的,像在鼓掌欢迎,又像在窃窃私语。

老杨庄的路还是土路,前两天下过雨,路面被车轱辘碾出深深浅浅的沟。树生小心翼翼地把着车把,脚虚踩着刹车。进了村,静得很。几只麻雀在空地上蹦跶,见他来,“呼啦”一下全飞上了屋檐。

树生家在村东头。老屋还在,只是院墙塌了一角。他停好车,站在门口愣了好一会儿。父亲去世三年了,母亲去年被他接到县城,这院子就空了。

院子里有棵老槐树,是他爷爷那辈栽的。槐树叶子黄了一半,风一过,簌簌地往下落。树生记得小时候,每到秋天,爷爷就会在槐树下铺张塑料布,拿竹竿打槐豆。槐豆晒干了能卖钱,爷爷总说:“攒够了给你娶媳妇。”如今槐豆落了满地,滚进砖缝里,滚到杂草丛中,再没人去捡了。

树生弯腰捡起几颗,在手里摩挲着。槐豆硬邦邦的,像小时候玩的弹珠。他想起爷爷用槐豆换来的冰糖葫芦,那甜味,似乎还在舌尖上。

“树生回来了?”

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树生回头,是隔壁的三大爷,拄着拐棍,背驼得厉害。

“三大爷,您身子骨还硬朗?”

“硬朗啥,凑合活着。”三大爷眯着眼看他,“你娘在城里还好?”

“好,就是念叨想家。”

三大爷叹了口气:“想家就回来看看。这老房子,得有人气养着。”

说了几句话,三大爷颤巍巍地往家走。树生看着他的背影,想起小时候三大爷还能扛着一麻袋粮食健步如飞。时间这东西,真不饶人。

树生转到村后的打谷场。场院上空荡荡的,只有几个秸秆垛孤零零地立着。他记得以前这时候,场院里堆满了玉米、花生、黄豆,大人们忙着脱粒、扬场,孩子们在秸秆垛间捉迷藏。机器的轰鸣声、大人的吆喝声、孩子的笑闹声,能把天顶个窟窿。

如今,年轻人都出去了,地里种的都是省事的作物,收的时候直接有机器进地,打谷场就荒了。

场院边上有一口老井,井台是用青石砌的,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树生趴到井沿往下看,黑洞洞的,隐约能看见自己的倒影。小时候村里没通自来水,全村人都来这挑水。早晨和傍晚,井边排着队,扁担吱呀呀地响,水桶叮叮当当地撞,那声音,比什么音乐都好听。

树生记得最清楚的,是父亲挑水的样子。两大桶水,一百多斤,父亲挑起来腰板挺得笔直,脚步稳稳的。水倒进水缸里,哗啦一声,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着光。

如今井水还在,只是井台上长满了青苔,辘轳的绳子也朽了。

树生在井边坐了会儿,起身往自家地里走。地离村不远,走过一片小树林就到。树林里种的都是杨树,叶子开始落了,地上厚厚一层,踩上去软绵绵的。

自家的地还种着,租给了同村的杨老四。地里是花生,已经成熟了,叶子开始发黄。树生蹲下,抓住一棵花生秧,用力一拔——花生带着泥土的香气扑鼻而来,一串串饱满的果实,像铃铛一样挂在根须上。

他想起最后一次和父亲一起收花生的情景。那年他上大三,十一放假回家,正赶上收花生。父亲蹲在地里,一棵一棵地拔,他跟在后面抖泥土。父亲的手很粗糙,裂着口子,但动作麻利。那时候他觉得父亲永远不会老,像地头的杨树,永远挺拔。

“树生哥?”

一个年轻人的声音传来。树生抬头,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站在地头,黑黑壮壮的,有点眼熟。

“我是小军,杨老四家的。”小伙子笑着说,“我爹说看见你回来了,让我来看看。”

树生想起来了,这是杨老四的小儿子,上次见还是个小娃娃。

“花生长得不错。”树生说。

“还行,就是前几天雨多,有点耽误收。”小军走过来,也蹲下拔了一棵,“树生哥,你家的地真好,又平整又肥。”

“我爹伺候了一辈子。”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只听见风吹花生叶子沙沙响。

“树生哥,”小军突然说,“你说,种地有出息吗?”

树生看了他一眼:“怎么问这个?”

“我女朋友家是县城的,她爸妈嫌我是种地的。”小军低头摆弄着花生,“让我去城里打工。”

“那你想去吗?”

“不知道。”小军老实说,“我喜欢在地里干活,踏实。可村里像我这么大的,差不多都走了。”

树生没说话。他想起自己当年,也是拼了命要离开土地,去城里闯荡。如今在县城有了工作,买了房,可每次回来,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你要是真喜欢种地,就好好种。”树生最后说,“现在政策好,种地也能挣钱。关键是你得干出个样子来。”

小军眼睛亮了亮:“真的?”

“真的。”树生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土,“我认识几个人,搞特色种植,一年挣得比打工多。”

天色暗了下来,西边的天空泛起橘红色。树生和小军一起往村里走。路过打谷场时,树生看见井台边站着一个人,佝偻着背,是三大爷。

“三大爷,您在这儿干啥?”树生走过去问。

三大爷转过身,手里提着一个塑料桶:“打点水。自来水有股味,还是井水甜。”

树生忙接过桶:“我来吧。”

井绳虽然朽了,但还能用。树生把水桶系好,慢慢放下去。听到“噗通”一声,手腕一抖,再用力往上提。水桶出水时,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脚。

三大爷凑到桶边,用手掬起一捧水,喝了一口,眯起眼:“甜,还是这个味。”

树生也喝了一口。井水清凉,带着一丝淡淡的甜,确实比城里的自来水好喝。

“树生啊,”三大爷忽然说,“你爹临走前,跟我说过一句话。”

树生心里一紧:“啥话?”

“他说,这老杨庄的根,不能断。”三大爷望着井水,眼神悠远,“井水会干,人会老,可有些东西,得传下去。”

暮色完全笼罩了村庄。树生回到老屋,开了灯。昏黄的灯光下,屋子里的一切都蒙着一层怀旧的色彩。墙上还贴着他小学时的奖状,已经泛黄卷边了。

他在炕沿上坐下,炕席冰凉。想起小时候,冬天烧得热乎乎的炕,一家人围坐着吃饭、说话。父亲话不多,总是默默地抽烟,母亲忙前忙后,他和妹妹在炕上打闹。

窗外,月亮升起来了,不是很圆,但很亮。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上印出格子光影。

树生忽然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一早,他去了杨老四家。老四正在院里收拾农具,见树生来,忙让进屋。

“四叔,我有个想法。”树生开门见山,“我家那几亩地,明年我想自己种。”

老四愣了:“你自己种?你不上班了?”

“上班。但我可以周末回来,农忙时请几天假。”树生说,“我想种点不一样的,比如有机花生、黑玉米什么的,走高端路线。”

老四沉吟着:“这能行吗?投入大,风险也大。”

“我调研过,有市场。”树生说,“四叔,您种了一辈子地,有经验,我想请您当顾问。”

老四的眼睛亮了:“顾问?”

“对,我给您开工资。”树生说,“要是干得好,咱们可以联合村里其他人家,搞合作社,统一品种,统一销售。”

老四搓着手,显然心动了:“这……这我得想想。”

“不急,您慢慢想。”树生说,“我先去把老屋收拾收拾,以后每周回来住两天。”

从老四家出来,树生去了村委。村主任是他小学同学,听他说了想法,一拍大腿:“好事啊!村里正愁年轻人留不住呢。你要真干,村里支持你!”

中午,树生简单吃了点东西,开始收拾老屋。扫院子、擦玻璃、修灶台,忙了一下午。汗水湿透了衣服,但他觉得痛快,一种久违的痛快。

傍晚,他正在院里劈柴,小军来了,手里提着个篮子。

“树生哥,我娘让送的,刚蒸的馍馍。”小军把篮子放在石桌上,看着收拾整齐的院子,“你真要回来住?”

“真回来。”树生抹了一把汗,“不光回来住,还要回来干。”

小军犹豫了一下:“那……我能跟你干吗?我不想去城里打工了。”

树生笑了:“行啊,但你爹得同意。”

“我爹同意了!”小军兴奋地说,“他说你是有见识的人,跟着你干有前途。”

月亮又升起来了。树生送走小军,坐在老槐树下啃馍馍。馍馍是玉米与麦子、大豆三和面的,有点粗,但越嚼越甜。

远处传来狗叫声,零零星星的。村里的灯一盏盏亮起来,虽然不如城里密集,但每一盏都温暖。

树生想起父亲的话:老杨庄的根,不能断。

他现在明白了,根不是一口井、一棵树,或者几间老屋。根是人对土地的眷恋,是记忆的延续,是无论走多远都想回来的那份心。

清凉江的水还在流淌,悄无声息地滋润着两岸的土地。老杨庄的秋天,也许有些寂寥,但地下深处,根须正在积蓄力量,等待下一个春天。

树生抬头看天,星星出来了,一颗,两颗,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地铺满了夜空。明天应该是个晴天,他想,正好晒晒被子,把老屋的霉气都赶走。

风吹过,槐树叶又落了几片,有一片正好落在他的肩上。他没有拂去,任由它停在那里,像一只温柔的、来自过去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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