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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伟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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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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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陌生人

     一

晚上,从河边回来,走着走着,一只白底灰花的瘦猫挡在脚边,喵喵呜呜,抬眼望着我。解释没吃的,它也听不懂,我走它也走,干脆拦着我的去路,横到脚边,温柔地喵呜。真想放下手里的东西,抚摸它一会儿。望一望四周,就近没有超市,很想去给它买根火腿肠。

它不放我过去,以为两手提着什么吃头。一手洗衣粉,一提洗衣液,拿什么喂它呢?后悔没买吃的。从明天起,一定装点吃的,说不准还会碰上它。

手里沉甸甸的,不便逗留,连声抱歉:“没有吃的给你。”一挪脚,它就堵在前面。侧身绕树下,它也追到树下的砖圃,边叫边伸嘴咬一茎草叶。猫儿不吃草,这个动作模拟吃么。轻轻地,优雅地衔着草叶,头一回见猫叼草,耍酷一般。抬眼看着,柔柔地唤着,像对陌生人的问候,又像喊妈妈,凭它缠着,不忍驱逐。

有点犯难,连连许诺:“下回,下回。”它不懂沟通,依旧叫着自己的诉求,真是个磨人精。食物之外,难道还有其它意思?细看之下,一只细腰高挑的小猫,没有江湖经验,对人充满信赖,不带一点儿惊警的防范,单纯的简直无敌。

平时,常遇见那种成年猫,躲在灌木丛,双眼阴郁,远远地窥视,人一唤,不信任地一闪而逝。越唤跑的越快,放了食物,要等人走远。

想起小时候的自己,也是一只无忧无虑的小猫,在菜地里捉蝴蝶。几只羊在吃草,一只小羊羔最可爱,拔嫩草给它。陌生的牧羊人坐在垄沟沿,吐着蓝烟圈。洁白的小羊羔偎向母羊,跪着吮咂粉色的奶子。长一声,短一声地咩叫中,菜园里干活的人陆陆续续离开。

忽然,耳畔响起喊我名字的声音,村里的一位大婶说:“你妈喊你呢。”收回恋恋不舍的目光,随大婶往村子走,俯耳过来,神经兮兮道“……老光棍······”一头雾水,落进星子般眨巴的眼晴里。

一个遛狗的女人从对面走来,狗边走边嗅闻野草。小狗吸引了猫的目光,扭头向狗跑去。担心狗会欺负它,狗倒没凶,爱搭不理的,径自随主人走远。

借机脱身,走出十来步,却频频回头,看它会不会跟上来。既怕它粘着,又贪图它的依恋。猫在狗停留的地方徘徊,空自喵呜几声。站住一会儿,有等它的意思。若跟进小区,放下东西,再送点吃的来。它没有追上来,尾巴一翘,转身被黑暗的灌木丛吞没。

它失望了么,喵呜了那么多,却不被理解。提那么多东西的人,无任何表示。

或许,它只是出来玩,想找一个玩伴。天一黑,看不见蝴蝶,花儿,小鱼,河岸太寂寞。河水哗哗,青蛙呱呱,它独自流浪在河滩。

在路上,被一只猫信任,纠缠,心情愉悦。一养猫者说,小动物靠直觉亲近的陌生人,头顶慈光。幸好,不是眼睛里的鱼影子,被猫选中,无尚荣光。

      一只猫,从地上跟到了天上,变成了月亮。

孤独的渴望中,人心里也会跑出小猫,单纯地拦住认可的人,大声说:你好,陌生人!

      二

路灯昏黄,我领着一溜影子游荡。最多时会现出五个影子,两个高大,两个矮小,一个飘忽地似有若无。时而大的与小的叠在一起,留下三个影子。时而,身边只剩下一个黑乎乎的,其它的影子地遁而去。走几步,悬铃木的飞白处,它们又投奔了来。

月下捉影子,儿时开心的游戏,捉得到的影子只有一个。月光铺地,必须蹲下来,影子自然伏在脚头。摸一摸影子的头脸,像找到一个朋友。

所有人的门前都有荆棘,道路,那是生活必然的匹配。

摩肩接踵的车厢里,有人接电话:你在哭啊!对不起,我还以为你在笑呢。

一个磁性的男低音,常从车厢后座传进耳朵,他的物流公司随时承接国内外,海陆空的业务。

前排坐着两个五十来岁的民工。正前那位,蓝布褂子上扑着一层尘,汗渍老油浆在衣领。头发枯干,杂以稗草似的白发。脖颈酱红,耳朵紫红。他看着手机短视频,时而低头,手机贴近耳朵,努力捕捉里面的声音。手机音量很低,从后面几乎听不见。干了一天的活,坐上回去的公交车,解了绑一般。看一看开心的段子,会心一笑,赶上抽烟的小神仙了。

短而粗的指头,指甲光秃,灰尘渗进指甲盖,命运线。劳动者的手,砂纸一样粗糙。每划拉一下,指纹印屏上一朵花,划痕纵横,手机没颜落色。连续三次,他把手机贴向耳根,最后弯腰向车厢一壁,使劲听,又有捂住声音的意思。终觉太费劲,放弃了,手机顺进脚边的帆布包。

一会儿,来电铃声响起,忙掏出手机,慌慌地摁住。“到哪儿了,我炒菜不?”手机里问。他低声说:“姐,刚坐车,还早呢。”匆匆挂掉电话。越怕惊扰别人,电话铃偏偏炸响,这会儿,耳朵不好意思地又涨起红晕。

安静下来,他望向车窗外。回家,姐在等他,饭菜飘香,喝点小酒。一篷乱发后面,替他默画出租屋的烟火。

坐我身边的一位男士,穿着干净体面,疲沓地靠在椅背。不停地刷视频,灌耳的嘻笑,肆无忌惮。看不出,来城市多少年,才翻身自居为主人,活在原子世界里。

看见民工,如见刚来到城市的自己,新奇,陌生,卑怯。孤独中,怀念故乡,怀念亲人的温言细语。陌生的人群中,第一个向我问好的是公交车司机。

第一次不在家过年,除夕夜值班。下了班,天濛濛亮,楼影幢幢。人们都回家过年去了,写字楼从来没有的安静。我想,今天大年初一,路上遇着谁都道一声“新年好”。老家此时,族人早起,结伴挨家挨户去拜年了。

异乡的街头,对着大楼,光秃秃的行道树,垃圾箱,一切所见,在心里默默说着你好。水泥丛林的矗立,我不曾参与,却与我分享新春的快乐。在这个世界爱着点什么,能抵御孤单。

远远地,楼的峭壁下迎头走来人影,分不清男女。快擦身的当儿,鼓足勇气,欢快地大声说:“过年好!”那人有点懵,语无伦次:“你,你回来了。”以为我是个相识的人吧,一位上了岁数的男士,这个时候出现在写字楼间,大概是下班的保安。说完自己满心欢喜,身轻如燕。一直到公交站牌,没有遇到第二个打招呼的人。东方初露桃花晕,爆竹雷阵雨似的,问候大地回春。

众生同我一样,欢喜别人的问候。没有干渴过的小苗,不会懂得一滴露水的贵重。送上问候,就像问候了自己。

站上无人,大马路静街一样。曾经的车水马龙,有种不真实的虚静。

公交车来了,走上前,脆声声地说:“师傅,新年好!”这次,我先问候司机。

“新年好”,非职业性礼貌地问候,真切悦耳。

车上坐了两个人,一个青年拉着行李箱,从外地往家赶吧。到站青年下车,我坐在一个人的公交车上,一路畅行。

路边景物缠着烟岚,火树银花的烬余,硫磺味飘在风里。举国欢庆,亲情指数飙升,放任了空气质量。

人与人,到处拱手道好,到处生发着无缘无故的爱。春风吹拂,人面如花,拉近一年到头的疏离。

正月三十,大清早,特意去公交车上层。很久没上去坐了,上面视野开阔,两边车窗里的高楼互相映倒,海市蜃楼般浮上云端。鸟窝赫然,法桐的悬铃几乎伸手可触。

快到终点站,下面有说话声:“师傅,新年好!一年开车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心想:都啥时候了,马上龙抬头了,还给人拜年,有点不正常吧。女声接着说:“老话说,不出正月都是年······”愣怔地听到解释,回过味来。司机问:“你这站下车吧?”女人说:“不下,到终点站。”司机见的人多了,平时问候乘客,有的还爱搭不理的。这迟来的祝福,让他心里美滋滋地吧。

素昧平生,送祝福也不是容易说出口的,得有那个氛围,多数人沉默着,漠然了。迟到的新年问候,女人脱口而出,可破拜年的吉尼斯记录了,稀缺的问候,满车压音。

女人像个异数,问好使她出众,心里默默为她点赞。下车时,第一次慌张了,想见见那个女人。眼睛追踪着,前面两个女人走在一块儿,普通的妇人,其中有一个她。

乐得做一个举证的人,一遍又一遍讲给相熟的人。感叹女人的热心,踩着新年的尾巴,加急地送进司机耳根。这一天,她点燃的,何止司机的好心情。

每一站,司机先向第一个上车的人问好,乘客上来,再来一句“扶好坐好”;遇到雨雪,善意地提醒“注意脚下湿滑”;乘客下车时,送上“注意车辆”。站站说,重复多少遍,没人记得。那个司机本可以不说,没有规定,不扣绩效,习惯成自然,不说心里会空落落的。

趔趔趄趄,亲切的提醒伴在身后,如无影手的搀扶,自然小心翼翼。落了座,稳当下来,望两眼司机宽厚的背,心里暖暖的。车内不再是人的集装箱,不再那么机械地走走停停,人的情味一路挥洒。

心里发出的关切,每个词自带温润,区别于循环播放。沙沙地,浑厚的男中音夹缠长者的家常味。语言的玫瑰,余香袅袅,溯回源头,附着在他的方向盘,油门。寻常日子,开车既是饭碗,是米,知心尽意,日子煲出粥的暖心暖肺。

来到城市,关心节气,草木,流浪的动物。凌霄攀附着山体开出火焰,鸡屎藤在河岸上到处爬苍翠。在大地上游荡,在草木间痴立,我几乎忘了自己,像来自遥远年代的某缕风,和世间的精灵一一相认。轻抚它们,微笑离开。各安其位,各守其时,本自具足的万物,投喂每日开心的食粮。

秋晨,小站的木椅上总坐着一个人。他从不上车,只是看车来车往,看上下车的人。不知车上的人会不会注意他,是那种一眼望去,智力残缺的脸,近似于音乐奇才舟舟,胖乎乎,眯着小眼,看谁都有一种单纯的深情。手边一个蛇皮袋。离这不远,有个回迁户小区,大致那里的村民吧。

暮色中,去河边散步,竟碰见他。头往前探,略显背躬,双手喜欢背着,没拿袋子,手里握饮料瓶,或一片纸箱。经过身边,他喜欢靠边站住,看着别人走过去。

小站上,他坐在那儿,落在车轮滚滚后面。若没有那个不被裹挟的身影,会想干什么去了呢?也许下次,他又坐在那里。有时,一连几次不见,念望之间,竟在散步的河边遇见,内心亦是喜悦的。简直想上前拍他一下,问一句:哎,忙什么去了?只是眼含笑意地望了他一眼,轻轻走过。熟悉的陌生人,贸然上去打招呼,太唐突了。想着下次,提前在路上捡两个瓶子,随手送他,搭讪才自然不过。再次相遇,我手里没捡到饮料瓶,或者握个瓶子,老人没来散步。

一次,桥头上来了个胖墩墩的卖花人。改造的商务车,打开的车门,后备箱,满满的一车花,车门上吊着绿萝,吊兰。地上排列一片应时应景的盆花。停在花前,有买花者挑选,老人在旁边指点着:“这棵好看,那棵也好看。”离去时,他还赏不够那些花儿。卖花者是个好性子的中年人,随他看个够吧。

小时候,对村子里憨傻之人,我从不嘲笑,反而好奇他们逸出正常人的那个世界。究竟为什么呢?我也是个孤独的小孩,谈不上对弱者的同情,倒有一种惺惺相惜。他们呈现的另类世界,幼稚,简单,天真未凿。不嘲笑身边的人,包括我,他们面前我是安全的,自由的,不累。都是缺心眼的人,没有聪明人挤眉弄眼的弯弯绕,一颗简单的心,一篙到底的清澈。

大清早,专程去看开花的合欢树。鹅绒扇般的粉红花朵,借的烟树一点迷离,微微在绿叶间轻摇。树下捡到落花,飘着甜香,看不见的花蜜有点粘手。有的像小扫把,有的更具拂尘的古意。晚上,出超市过红绿灯,一个穿格子上衣的人,坐对面路边的石墩上,看不清面目。亮了绿灯,快步疾走。从他身侧,一根手杖躺脚边,面容一闪,似曾相识,猛然间跟挂念的老人对上号。走出不远,提着刚买的物品,有点折返的冲动,去路口给他搭句腔:怎么半年没见啦?没有回去,我从未与他搭讪过。默然思忖:他一定生病了,以前没见用手杖。

一个人从我的记忆里复现,大病初愈,他是多么欢乐。再次见到他,驱散心头疑云,我也是快乐的。写进我的杯水风波时,一念“合欢”的名字赠他。

同在星空下,念念不忘,一个陌生人也有真实回响,惊现量子纠缠。不定哪天哪处,忽现面前,定定地看两眼,好像告诉:我在这儿呢。

人的边界上,以自己的方式,心里轻轻地道一句:你好,陌生人。每一种问候,流经我,自身也是愉悦的。简单的交集,犹如春草碧丝,摇曳在钢筋水泥的缝隙。

时光的长河里,花影人面交相映。一颗柔软的心,随时会得到渴望的抚慰。在异乡,我更虚空,问候陌生人,为认领镜中陌生的自己——老去的容颜,婴孩的心。

  四

打开手机相册,去年夏天,几幅第一次近距离拍摄,并拥有的一朵荷花。看一眼,荷香细细而来。

一朵野生的白荷,荷瓣洁白散开,萎蔫的外缘淡紫。小莲蓬明黄,未长开的莲子鸡油黄,一圈黄蕊丝绦,柱头或白或黑。花瓣凋落后,莲子变身黑芝麻粒,花蕊倒垂如流苏。

那日,老家火车站上,一妇女提兜里鼓出一层青绿,好奇地问:“可是荷叶?”果然。朴素的大姐说,老家微山湖采的,熬荷叶粥。她带了两朵荷花,取一朵白荷送我。上了火车,隔过道,她又捧出七八个莲蓬。

老家——城市,打工者的驿站。大姐在宾馆打扫客房,来省城十多年了。回城后,荷花插入清供,闻香悦人,奔波的疲惫,心里的郁结,烟消云散。冥冥之中,陌生人似以莲花渡我,感念中,莲子存怜子意。

陌生人间的善意,倒像一记惊堂木,拍醒与亲人的嫌隙。

合欢带来好运,河边照面的老人,拄杖已轻轻横在倒背的手上。流水曲一路悦耳。

河心里摇情的灯火,像永恒的星辰,从不因攀登苍穹,问候人间,而苍白疲倦。源头两眼山泉,小河绕古城,溪流淙淙,日夜不停,问候两岸生命,润泽过去和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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