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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伟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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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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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花季

 ——宿管记

 一

穿过绿化带,男生宿舍对面,女生宿舍坐南朝北。进门,过测温门,门厅西墙横挂一面大镜子,比黑板还大。白墙上斑斑猩红,凌乱的红,口红钤下的印迹,即兴的行为艺术。

上学放学,我和同事金站在门口迎来送往。

蓝蓝白云天,空气清扬,翠蓝校服的男生女生,积极奋发的纯净,青涩。开学季,男生穿着整洁,从家里初来校园的干净,妈妈操过心的干净。穿什么都不过分的女生,瘦伶伶的身材,曲线若隐若现,骨感而飘逸。水滑的肌肤,波荡着葡萄紫,麦穗黄,奶奶灰的长发。

职业技能学校,早已名声在外。中考无望,不过混一纸文凭。图省心的家长,窃愿老师看着孩子,提起学校却羞羞答答,闪烁其词。时代使然,无论来自城乡,兴奋茫然的新生,眼神空洞游离的往届生,同一片蓝天下,衣着打扮,看不出明显差距。

下晚自习,一路快递,烤肠孜然,螺蛳粉味,逶迤进宿舍。灯影里牵手,勾肩搭背的男女生,众目之下,腼腆,虚荣,爱得荒唐闪烁。

几个女生不回宿舍,远望着男生宿舍,像看投屏电影。楼层的窗户,现出心仪的身影,一个异性的漩涡。男宿舍的玻璃窗纸揭光了,女宿舍的贴着花纸。无声地默片,数星星般神往,秋虫在草丛一唱一和。

夜色朦胧,四个女生走来,停在门口台阶,呼唤暗影处一学生。女生嬉闹,分散去我的目光。突然,金拦住一高大学生:“不能进,你是男生。”我的心忽地提到嗓子眼,只见口罩,短发,一条黑裙子,壮实高大。他腆着脸笑道:“姨,让我进去吧,在她床上不乱跑,我没地方住。”女生宿舍是重地,学校老师进入都登记,周末的留宿生都有名单报备,我们板起面孔。他转头埋怨一女孩:“都是你,让我穿裙子。”然后,灰溜溜地跑向男生宿舍。心落进肚子,又想笑,网上传闻在眼前大变活人了。

女生嘻嘻哈哈,感到好玩的很。熊孩子,宿管阿姨眼里不揉沙子。性质恶劣,一商量初犯,别报了,报上直接开除。

问金,怎么发现不对劲的?一开始也没在意,一眼瞅见男生的大运动鞋,露出狐狸尾巴。

自己的孩子求学在外,身边的这些学生,与我打招呼的,不打的,都喜欢。眼中皆是清纯的女儿,我不是看透她们的母亲,敌对的母女,不想动用成人的鱼眼睛。

一个个轻倩的身影,鱼贯进出,眼花缭乱,置身青春花丛,暂忘自身的妇女感。十五六岁,爱扎堆的年纪。独行的似乎有点心理问题,也许缺少家庭温暖,周末也不愿意回家。家庭优裕的,自我感觉甚好,走路夸张地风摆柳,旱地游泳地扭。自甘随从的,一惯的跟屁虫,大姐大指东她不往西,保护伞下好乘凉。社会气的,心眼超出实际年龄。金喜欢张扬的女孩,常提醒女孩子们:口红有毒。

宿舍的大观园,灵珠般的女孩,青春的身影,像一只只蜻蜓,飞进飞出。

技校与时俱进,设春考班,卡着分数招来。管理严格,到校没收手机。老师剧透,学生可能有两部手机。像正规高中勤奋学习的毕竟少数,语数外加技能,百分之九十的学生能上不同程度的专科。闻听,欣慰一些。回宿舍,拿书本的少见,各种快递投怀送抱。

在这红粉之地,瞟一眼镜中的自己,真实的镜子里,早已找不到自己的青春。对面墙上的规章制度,像粗暴精准的花剪,不准旁逸斜出。

新生入学,军训十天。头几天,就有吃不消的请假回家。晚上,一个瘦瘦的女生,腿疼得被架着回来。询问未受伤,平时不运动,肌肉拉伸的疼痛。近十点了,做她工作不用回家,歇一夜会好的,女孩非走不可。母亲从四十多里外赶来,扶她坐上电车,秋夜寒气升,同学送来上衣,值班老师送出校门。

学姐萌不屑地说:“一届比一届矫情,我们军训,一个请假的都没有。现在,女孩例假,也请假。”萌是学生会干部,常来宿管室,懂事多,学生管理方面,视她为可倚重的臂膀。

周末,往届生回家了,新生开始放纵。十点查完寝室,刚迷糊着,咚咚咚,学生敲门,反映一宿舍炸锅了,窜宿舍,聒得人睡不着,一说还骂人。

披上保安服跟去,金没敲门闯进去。一个女生正在脱衣服,一个躺床上,话语强硬,满口是理。突发情况,像一条摁不住的活鱼,我们手忙脚乱,几无经验,处理武断,真是初来乍到,摸不请锅灶。

周末晚上,外墙的铁丝网铰钳剪开,三个社会青年混入校园,带一穿迷彩服的女生翻墙,总务处老师追赶,一砖头扔来,砸破了头。

学生处主任来宿舍强调:按时开关门,晚自习后,女生宿舍只进不出。提早站在门口,挨个解释,新生正是立规矩的阶段。口说无凭,打印出来,符咒一样贴门口玻璃上。

“感觉自己忘了点什么,原来忘了画眉毛。”大镜子前,眼风里互相模仿,涂口红,描眉画眼,一场完整的化妆,没耐心做下来。懵懵懂懂的女孩,任性地借鉴成人的时尚,偏执地混搭,青春怪异,都压得住。一上午的日头,焐得苍白的脸镀上小麦色。红唇女孩,配上晒色,艳的不再突兀。

她们把手臂,脖颈伸给我看。天生皮肤白的,也泛了红,个别同学,脖颈晒伤,米粒状小泡,塌下去,蜕一层皮。防晒霜挡不住秋老虎的余威,烙下深浅印记。

门口站队,手机屏前,捋一捋头发,定个型,不许风吹乱。教官带女生回宿舍,退役的年轻军人,一脸严肃地在门口登记。我陪同走进宿舍,教官调侃这儿五味杂陈:烤肠味,方便面味,香水味,化妆品味,鞋臭味。

被子放凉席上,教官一遍遍示范,整豆腐块,烂漫的吵嚷里,要手把手地教,他简直想夺门而去。心灵手巧的叠出了棱角,供在床上,不忍拆。平时在家懒得铺床叠被的,笨拙地与被子较劲。

好奇地参观另一宿舍,一矮胖的女孩说:“欢迎宿管阿姨。”鼓掌的小姑娘,不吝热情。温和地笑笑,无言以对。平时,两个女孩,一高一矮,都是胖妞,形影不离。开口就笑,小嘴抹了蜜,甜甜地喊阿姨。

高的女孩说:“我们喊宿管姐姐吧!”矮的接话:“喊宿管妈妈。”两人同声喊起来,我的脸潮红,心里像喝了蜜。除了儿子,竟然有女孩喊我妈妈,真真切切。萍水相逢,一切挂在脸上的女孩,我当真起来。她们呢?也许一时兴起,开心果一样,闹着玩吧。此时此地喊完,过后全然忘了。

回到宿管室,不能自抑地告诉了金,俨然收下了干女儿。时时提醒,不仅仅是宿管,要用母亲的耐心,温柔以待。

心里莫名的地期待。下课回来,两个女孩刚喊一声阿姨,忽然想起什么,一齐改口:“宿管妈妈。”自自然然,无一丝儿违和,我倒不好意思了。

一声妈妈,喊化了心,喊阿姨时竟有点小失落。对金也改了口,欢喜地说有两个宿管妈妈了。

金的女儿快去上师专了,正在学车。发来图片,脚脖子上叮了几个包,咬哭了。哪怕撒娇,蚊子分明咬当妈的心,金几次打电话,叮嘱抹风油精。路上骑着车,金一想到女儿快走了,泪顺着面颊淌下来。

军训完,新生中午就回家了。回家,没有一个不欢喜的。还有一上午的训练,心早已飞了。

一个女生没笑脸,寒着脸,红了眼圈。金眼尖,忙问:“怎么了,回家还不高兴?”

“我们舍不得教官。”

忘了教官的严厉,跑圈的惩罚。那么轻易动了情,心直通泪腺。严肃的,随和的教官,更留恋哪个呢?当然,随和的多些,更像小女生渴望的大哥哥。离别的眼泪,不请自来,惟留串串祝福。大哥哥们的眼睛也会潮吗?犹记不由分说放到手心的棒棒糖。辗转于各个院校,新生的泪像一茬茬露水,打湿聚散。

“鞋子都脏了,脚上这双还穿得出门。”

金说:“回家抱抱妈妈。说自己军训没掉队。”我想,妈妈会屁颠屁颠地提起那些脏鞋子。

女孩一身黑,自来俏。高高的发髻,随意地一挽,修长的脖子上方一朵黑玫瑰,淡淡地,慵散地,无忌地盛开。一拨拨养眼的女孩,没有女儿的我,打心眼里喜欢,呵护着自己遗失的花季。

 二

门口,一个中等个,白净的女生,端一杯奶茶,站住说:“我没钱吃早点了。”金说:“以后细水长流地花,不要有钱就大手大脚,爸妈知道你没吃饭多心疼啊。”女孩说:“我不告诉他们。在家时,吃的东西很多,可我的胳膊瘦。”

秋凉了,不吃饭身上怎么有热量,还穿着短袖迷彩衫。想起金有月饼,就说:“拿块月饼给她垫垫。”女孩不好意思,两块月饼塞到她手里,感激地连谢谢都忘了。

金说:“她就是那个想穿越的女孩。”

一直想认识她,今天才转到我面前。女孩十五岁,二胎,哥哥结婚了,父母年近六十。问金:“阿姨,为什么又生下我?”金说:“有人给挎个篮子头呀。”

“篮子头是什么?”

“里面有鸡鸭鱼肉,孝敬父母的。”

“我怎么才考了100多分,我能上大学吗?”

“光玩手机了吧?”

“是的,关上门,妈妈还以为我在学习呢,其实,在玩游戏。”

“现在学也不晚,学校宣传栏上都是考上大学的。”

“能穿越多好,到古代去,和古人说说话,多好玩呀!”

穿越剧像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看多了,以为到处是太子,小姐,仙侠,桃花源。放到古人的水深火热里,就知道生亦何欢了。她说写了一部穿越剧,快发网上了。很想见识一下,那穿越的天赋。

没走出父母视线的女孩,说着天真的话:“为什么先生了哥哥,让我在妈妈肚子里呆了八年,才生出我呢?”她的心里话,宿管阿姨也懵了。

开学一个多月了,无人解答她们的疑问,树立未来的信心,目标吗?迷途的羔羊,从一个羊圈赶到另一个羊圈。

一直想问,穿越剧写完了吗?一天,她在门口等同学。凑上前去,告诉她怎样去区图书馆办借书证,多看些古今中外的经典名著,能开阔视野。她似乎感兴趣,自己好为人师,也不知匆匆来去的她,迈进文学殿堂没有。菜鸟驿站遍布犄角旮旯,搬运精神食粮的书店,少的可怜。

爱穿汉服的女孩,如古装剧里的莺莺燕燕,里子里还是一颗现代的心。身着COS装,体验星际穿越,喜欢当下的自己在别处。

金送女儿去学校,在饭店买了50元的炸带鱼。女儿拒留,嫌满宿舍鱼腥。人家女儿与母亲分别,眼泪汪汪,女儿却撵着快走。晚上,她睡不着,想女儿睡上铺,会不会梦游摔下来。宿舍里没厕所,晚上出去害怕吗?学校那么大,会不会找不到回宿舍的路。金一肚子的不放心。

上着班,电话遥控女儿的动向。吃了什么,热水器怎么加热。见面如仇,女儿抱着手机笑嘻嘻,漠视母亲的存在。一问就蹦:“别管我,给我点私人空间,再管,给你弄个小女婿来。”外表温柔和顺的女孩,也有粗野的内在。

风一样自由,疯来疯去,没头没脑,像青春的本色。嬉闹时迸出脏字,不顺耳的,就左耳进右耳出。她们也说着暖心话:“阿姨,别老站外面了,屋门口避风。”

“天冷了,多穿点衣服。”她们喊着冷,只穿一件单裤,露着脚脖子。

“阿姨,站着不累吗,坐一坐吧!”

金爱夸:“又俊了!”相熟的女孩喜滋滋,一团和气。好话三冬暖,挠着舒服的痒。舌头不过打个滚,我却嘴拙,夸大其词的话闪舌头。平时,她是红脸,我唱黑脸。

老不遵守规定的,引起我的对立感。严管意味着得罪。一个外号“野猪”的女生,同学无所顾忌地喊着外号。一块回来,她落在后面,同伴关上门,不让野猪进,门推拉着遭罪。忙给她开门,怕恼了,真的不回宿舍。“今天表现不错,没有来晚。”给她一个甜枣吃。本打算跟她较劲,再来晚,关门外一会儿,煞煞她的疯劲。

往届的大姑娘,玩心也不退,追逐打闹个没完。还是哄吧,多尊重,不硬勒,人怕敬的。作为大人,不必耿耿于怀,耐心低进尘埃里。

一短发女孩,有点男孩气,说话幼稚。我们吃饭时,她凑过来看。拿一杯粥,说钱花完了。给她两个馒头,长身体的孩子不能饿着。她买袋奶还情,没要。一天下着雨,提一份炒米饭,拨给她一些青菜。下了晚自习,她从宿管室拿伞就往外跑。急忙拦住,她说想买泡面去。我说这儿有,你饿就先吃吧。同学拿了泡面火腿肠过来,让她回去吃,算把她领走了。半小时左右,忽然又回来:“姨,我吃你的泡面。”给她一袋,要付钱,没收,这孩子令人摸不着头脑。

后来,常提一袋子零食回来,一个高年级男生送她。有时,等到锁门不见回来,就特别担心,贪吃的女孩容易变坏。想到存心不良者,旁敲侧击地提醒,多长点心眼,早回宿舍。

另一班同事说,凌晨两点,她敲开宿管室,双膝跪地,求开门放她出去,说家里有人断气。给班主任打电话,又捂着肚子打滚胃疼。班主任给家长打电话,才知孩子精神有问题。中考学习压力大,母亲卧病在床,她受了刺激。班主任接她到办公室,折腾累了,沙发上睡着了。给她盖上被子,拍照发给宿管。同学说她睡觉从不盖东西,总是搂着一个大熊玩具。

河里没鱼市上看,在精神病院工作的朋友说,青少年病人呈上升趋势。二胎放开,曾经的独生子女,恩宠落差分明。家庭富裕的,吃花不愁。平常家庭,一星期给一百元,自个就要算计着花了。那些独来独往,闷声不响的孩子,倒常惹人关注。内向的孩子喊声姨,听着都金贵。

莹跟奶奶生活,送她来的大娘说:“上两年学,找个婆家就嫁了。”齐耳短发,戴深度近视镜,走路风风火火。头探向前,含胸背驼。宿舍门口,眼睛移开手机,开始正眼看我们。出来进去,笑过几次,也喊姨了。说笑时,小虎牙露出来,挺耐看的女孩。金口玉言一启,我们像中了彩。满怀怜爱,笑问一声:下课了?买饭了?她喉咙里怯怯地一声姨,渐渐放开,干脆,热络,自自然然。

一见面,金好说她:“别看手机,抬头挺胸。”习惯塌着的背,总直不起来,小小年纪,看着替她发愁。一件旧卫衣,帽子斜吊肩背,背更躬了。看在眼里,真是无奈,驼是胎里带的,还是长期孤僻所致?过多提醒,如揭短,就改换方式,违心地夸奖:“腰直多了。”她爱听,笑说:“俺同学还说没挺起来呢。”

手机与她形影不离,低头之间,似乎掩盖背躬。她说手机上有爱听的歌曲,崇拜的偶像明星。

一声阿姨在心田慢慢酝酿,喉咙里探头探脑,蜂子一样飞出,身心轻盈起来。姨长姨短地喊,少数不叫,也正常,一叫,我们倒受宠若惊了。

随时待命,希望给予莹些什么。她敲开宿管室,想要个姨妈巾,忙给她拿一个加长的,一个薄的。第二天,她又跑来说卫生纸没了,给她一团,随她扯。

她头上扎了个把子,像个鸡毛毽子。跑跟前问:“姨,好看不?”发型换了,人精神。我忙说:“好看,好看。”

“同学给扎的,说留一点刘海有精神。”的确,小圆脸,头发盖到眼睛,耳朵,再一低头,不仔细瞧,真看不清面容。

莹与同学多了交往,身边有了个闺蜜,洋溢出活泼的天性。无父无母,天生可怜见的,自卑不再压低头,在人生的风浪里才能站直了身子。

毕业生走了,宿舍里扔下一些衣服鞋子,捡了几件品相好的,留给莹。

送孩子的家长,拜托我们给看着孩子。一说晚自习后,宿舍只进不出,脸上有了笑意,心才搁进肚子里。

学生上课去了,主任召集宿管开会,有人混进来联系女生,出去挣钱。

我对金说:“胖妞两人在餐厅帮忙,萌在莫西管家做计时工。自食其力也挺好呀?”金神秘地说:“挣另一种钱。”震惊之余,感到危言耸听。宿舍查出酒瓶,烟头,看不出更多风尘气,学校有监管义务,说大了是社会责任,权当捕风捉影吧。

光进不出,学生不适应。几个女生聚在门厅,欲强行闯出去,被拦住。锁上门,人在玻璃门张望,问询,欲言又止。回来的差不多了,她们还在等。值班老师一问,一宿舍的两个女生没回,放了学和同班男生在一起,其中就里,又不便言说。

张老师到校园里去找,喊着女生的名字,绿化带一片暗黑。一会儿,两个女生一前一后,擦眼抹泪地走来。学姐萌跟进她们宿舍。

聊起学生素质,张老师带毕业班。磨破嘴皮子,知道学习的,还那四五个。一开始成绩还稳定的萌,传染的渐渐学滑了。没心思学的睡觉,勾围巾,玩游戏,不在课堂上打架,大声喧哗,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届春季高考班,考上本科的四五个。初中升入的,上了三年,边学边混,花钱再到专科学校镀金。技校学生底子薄,校企,各种培训机构入驻,师资参差不齐。未成年学生,没有自控力,很容易沉迷到吃喝玩乐中去。

负责的老师讲哑喉咙,听不听,由他们去。相较于其它学校,技校老师比较轻松。

萌回来,嗤之以鼻地说:“弄明白了,两个女生为一个男生争风吃醋。”这个词像一顶大帽子,扣小女生头上。谁不曾幼稚过?萌自己还喊着想谈对象呢。

陆陆续续,传来三个割腕的。上学期,一经贸系的失恋,在宿舍割腕。当班的同事说,两个新生闹矛盾,一女生竞然割腕,亏得室友在场。惹事的退学,家长来收拾铺盖卷。我倒担心自残的,这么容易走极端,怎么走向丛林社会。教科书还没发全呢!另一个版本,操场上,一女生被教官训了两句,刀子搁手臂上划了几道子。

一个矮个女生,晚自习回来最晚。弄清她在教室学习,一直留着门。回到宿舍,洗漱完,又抱书在门厅灯影里。大熊猫一样珍稀,领她到宿管室,比外面暖和。她说想考山东干部管理学院,不学的都准备要家里砸钱,上个专科就行。半道出家的舞蹈,音乐,美术生,投资几年,撤又撤不回。没钱,专业又不强神的,渐渐挂不着面了。知道学习的孩子太招人疼爱了,宿管室向她随时敞开。

一个独来独往,衣着朴素的女孩,常坐在楼梯不睡觉。查完宿舍,也主动回去。上了三年,再熬两年就能上大专院校。宿舍里不合群,同学打闹的无聊,乱哄地学不进去,她说与其混下去,还不如早早出去工作呢。

老师不调换宿舍,自己也改变不了心态,都似压倒骆驼的稻草,去意已决。打电话,发短信,皆无消息。苦闷的青春换了环境,也会换了空气吧。过来人深知,人生的处方上,最不缺后悔药。

冬至时分,校园里银杏金黄,五角枫半红半黄,宿舍门口几株蜡梅,孕育出绿豆般的骨朵。阳光清冽,洗着草木铅华。

周末,学生大多回家,工作清闲,我在校园漫步。校园很大,枣红色的欧式建筑,西南角一座尖顶的钟楼,巨大的表盘,时针走着准确的路。操场宽广,塑胶跑道,足球场,草坪碧绿,梯形看台,配套设施不次于任何高校。大礼堂边上,学生踩出窄路,鸟啼清幽。

半透视的院墙外,一妇女在侍弄一片开荒地,与之搭讪。说学生在小区租房子,出了校门,校服一脱,就是社会青年。某个大冷天,凌晨四点钟,一女孩穿着裤头背心跑出来,一家在车库卖早点,喊人家快救救她,藏到案板下。不一会儿,几个青年打着手电到处找人,听说以找工作骗学生的。听的人心里发怵,冷气在背。

学校西邻一条干沟河,野蒺藜,拉拉秧缘墙而上,头昂的像蛇信子,铰开的地方封堵上了。问题出在墙上?

冬季疫情高发,学生两周回家一次。一向散漫惯了,关在学校总会憋出病,忿出事来。主任提起近期事件,几个男生看一个男生不顺眼,堵到屋里拳打脚踢,张口要保护费。外面组织的钻石国际,黑马,鳄鱼之类的混混团体,每有一成员加入,就要干一壮举,在快手现场直播,以造声势。现今的孩子观念变了,以恋爱为名,要女生拍摄某女同学的裸体照,竟欣然从命。电视剧里的情节,鬼影一般,信与不信,阴影就罩在那里。

宿管不仅仅是开门关门,收获无数顺耳的阿姨,这么简单。

中午,110室的彤和伟不睡觉,彤一脸不高兴地说:“掉了钱,一百多。”

晚上,彤和萌来到宿管室,彤说:“钱藏在包里,一会功夫就没了。伟故意放在枕下一百二十元,扬言‘可以拿零钱,别动大票’,结果还是少了。”

她们想调监控,宿管没密码,无权调。告之,可通过班主任找学生处。

第二天下晚自习,伟和彤非出去买东西,不能放行,伟气鼓鼓地走了。

过了一会儿,在宿管室门口喊,我说没空,正看门,有事过来说。伟嚷着调监控,显然没放她出去,就故意挑事。

她俩讹上宿舍里最小最老实的一名女生,伸手戳人家,叫她拿出钱来。彤押着那女孩挨门说着什么,有个高个女生,一直陪着。高个女生平时闷声不响,很少搭理人,关键时挺身而出。

伟有些不地道,萌作为学生会干部却不能主持正义,任伟胡搅蛮缠。萌私下里说,伟有社会关系。这么小,萌就学会明哲保身了。

忍不住疑心伟,贼喊做贼。彤少了钱,当帮凶,被人当枪使,还蒙在鼓里。

背锅女生来宿管室,说:“阿姨,能不能调监控,证明我的清白。”

等着老师来调,一直没动静。后来,问高个女生,她不高兴地甩下一句:“别问了。”作为宿管,也没尽到老母鸡的职责,挨欺负的女生走读了。金说,我们就是一月千把元,拿钥匙的丫环。

伟过生日,关门时,她和彤说订了外卖,央求出去拿。我坚决不同意,金满口答应,还振振有词:“吃的东西,咱不能没人情味。”那层社会关系,也不无忌惮。

“如果拿外卖可以放行,还要只进不出的规定干吗?”我反驳。

学生编各种藉口出去,不论真假,必须班主任同意。伟背景复杂,又不给老师打电话。金软的跟面条似的,说要不替她们拿去。

“阿姨,你吃蛋糕吗?”伟感激地说。

“刚吃完蛋糕,怎么还叫外卖。”

“也许蛋糕小了,室友都没好意思吃,剩下了。”

“屋里有暖气,别放坏了。”

“那个姨真好,大冷天里替俺去拿。”伟真诚地说。

问彤订了什么,“说有土豆丝,炒鸡,五十八元。”

“太贵了,省着点花,父母挣钱不容易。”我说。

“平时也很节省,这不同学过生,也是最后一个生日了,年后就毕业了。”说到最后一个生日,彤声调变了,泪在眼圈里打转。

“订餐时,人家一听过生,还加了个菜呢。”彤又转忧为喜。

我说:“快考大学了,精力用到学习上吧!”

怕她跟伟吃亏,姐妹情又那么真挚,也许我多虑了。

宿舍旁边,一株老杏树,青杏低垂。一个女生跳起来拽下一枝,几个嬉笑着摘了去。见我注目,有点不好意思。微笑目送,青杏一样的女孩,不在乎杏黄杏熟,当下的酸涩,欢喜就好。青春总是可原谅的,无限制地生长下去。

一个肤色略黑的女生和一位白皙女生,各提一包零食,喝着饮料进了宿管室,一屁股坐到床沿上,说:“姨,宿舍回不去了,经贸系的杜把我的东西全扔出来了。”发现她脖子上有一道道红印子,问怎么回事,一开始说闹着玩掐的。不相信,才说了实话。杜经常让她买东西,也转给钱。这次,没买,杜生气了,黑女生道了歉,杜还不依不饶。

一听,很气愤,这不是明显的欺凌吗,一时想不起具体哪个女生。她们不住一个宿舍,都很怕她。我说给老师打电话,等着老师来。

不一会儿,黑女生起身就走,忙跟出去问:“干吗去?”她说:“这个问题早晚得面对,怕她,躲着也没用。”喊住她,一再嘱咐好好说,别打架。

不放心,叫金上去看看。她前脚走,回头一看监控,二楼走廊学生聚集,两个女生正拉拉扯扯。噔噔噔,跑上二楼,金抱臂廊侧,一言不发,远远地站成吃瓜群众。几步上前,分开学生,冲过去,拦住上蹿下跳的杜。萌也劝她,指着黑女生说:“她把你当妹妹,这点事你就告给老师?”潜台词是挨揍活该,可世上有这样对待妹妹的吗?小小年纪,见风使舵的。

拥杜进宿舍,交一学生会干部。敲开另一宿舍,让挨打的躲在里面。交待她们,发生什么情况,就赶紧来喊。金留下,我得下去把着门。一楼宿舍,一个女生过来问:“洗衣机里进了个死老鼠,都臭了,姨,给弄出来吧。”

平静下来,一女生说:“杜拿了拖把就扑上去,我忙上去拉。”

金贴心地说:“憨妮子,以后可别拉。”她俩是一村的。

“我是宿管干部。”女生斩截地说。

“你会说话吗?”我毫不客气地怼金。孩子的小镜子上,不容沾染成人的习气。她一脸尴尬,倒也不生真气,背后笑我书呆子。

一会儿,主任电话询问,告诉已拉开,各回各屋了。主任说:咱就不管了,各系去处理吧。遇此类事情,不能都去拉架,看好门,防止喊男生过来打架,就闹大了。

担心再闹,萌说:“不在学校啰啰,在校外还要干一架呢。”班主任来了,一副处乱不惊。

杜个子不高,扎一撅天辫,吸电子烟,姨喊得挺溜。拉着行李箱出来,她说:“她家报警了,得去录口供。”天不怕,地不怕的口吻,大镜子里闪过她的唇红齿白。

野猪不避讳我们,倒豆子似的吐槽。挨打的住院去了,杜被开除了。黑女生替她刷鞋,晒朋友圈,杜找个由头出气。野猪也惹过她,站在宿舍门口指名道姓地骂。野猪心眼多,躲来躲去,告给班主任,避免了正面冲突。

“有事告老师呀。”

“告老师的,揍得更狠。”

又补一句:“杜人倒不真坏,仗义,就是太直,疙蚤脾气,动不动就骂人,用拳头解决问题。她爸是村支书。”

走了害群之马,宿舍安稳多了,本来心里一松,野猪一席话,又勾起漠漠地悲哀。

春天,这些青春期的少年,躁气也上来了。主任开会说,头天男生从食堂打到宿舍,一尾骨骨裂,报了警,派出所让内部消化。最后气哼哼地说,千万别在宿舍打,到校外打去,打死也不管。这话说的,听得心头一凛。

野猪省心多了,一枝半开的红花晃在手,向宿舍走来。谁送她的红玫瑰吧?临近门口,忽然递过来:“姨,给你一朵月季花,在理工楼下采的。”一缕清香袭来,月季和玫瑰我分不清。头一拨月季花,我摘过,枝上刺多,没有一次不扎手的。

二楼门厅,放着一大束花,有白百合,粉玫瑰,向日葵,满天星,暗香萦绕。查勤后,陪花一会儿。百合发了黄,玫瑰委蔫,向日葵垂下头,像气若游丝的病孩子。惋惜之余,只恨没有观音的净水瓶。

——谁收的花呢?好好养在清水里,或许能延长美丽的盛放吧。

花进了保洁的垃圾筒。保洁踩上凳子,在镜面上挥舞抹布,“擦得亮亮的,照得她们美美地。”哈一口气,镜面腾起一团雾,红迹子像开在雾里的花……边哈边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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