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之德

影子这东西，向来是不被人在意的。人们走路，只顾着看前方，何尝低头去瞧那灰黑的随从？然而它却始终如一地跟着，不声不响，不即不离。即便是在最明亮的正午，当太阳高悬头顶，影子缩成小小的一团，蜷伏在脚下，它也从不曾真正离去。这般忠诚，在人间实属罕见。

我见过许多影子。富人的影子，穷人的影子，得意的影子，失意的影子，大抵都是一般的黑，一般的沉默。那住高楼大厦的，影子便长些；蜷缩于茅檐下的，影子便短些。影子从不计较这些，它只管跟着，主人走它也走，主人停它也停。有时主人踩了它一脚，它也不恼，只是略略变形，随即又恢复原状。世上可有比这更忠实的伴侣么？我想起街角那个多年卖糖人的老者，他的影子随着年岁增长而日渐佝偻，却始终如一地陪伴着他，从青丝到白发。

古人云"形影不离"，诚哉斯言。然而今人却多不解其中三昧。他们追逐的是那些浮云般的情谊，今日聚首言欢，明日便作鸟兽散。2020年初，我被邀参加一个会所开业典礼，见过一位先生，家财万贯，据说投资近亿，此刻宾客盈门，影子几乎被踩得不见了；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几年没开张，家道中落，门可罗雀。再遇他时，他猛嘬一口茶，说道：原来最忠实的，是影子这个从不开口的伙伴；而那些曾经称兄道弟的朋友，如今连他的影子都不愿过来踩上一脚了。于是，他常常独自坐在庭院里，望着地上那个沉默的同伴发呆，眼神里透着几分凄凉，几分醒悟。

影子从不嫌弃主人。你衣衫褴褛，它不会因此变得华美；你珠光宝气，它也不会因此更加高贵。它只是如实反映你的形态，不作任何修饰。我想，真正的友谊也当如此——不因对方境遇变迁而改变态度。然而世间多是趋炎附势之徒，见人得势则蜂拥而至，见人失势则避之唯恐不及。这般情状，倒不如一个无知无觉的影子来得可贵。记得前年冬天，我在卢沟桥街道看见一个抢修管道的工人，正是大冬天，他裹着破棉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影子也跟着颤动。旁边走过一位穿着貂裘的贵妇人，她的影子倒是气派，可那傲慢，与工人朴实，在影子里本质上又有何区别？影子与影子交叠在一起，竟分不出贵贱。这般光景，令人不禁莞尔。

影子的忠诚是彻底的。它不会在你得意时凑上来分一杯羹，也不会在你失意时悄然离去。小的时候，村子里有个疯子，整日在街上手舞足蹈，他的影子也跟着做出各种古怪姿势。疯子浑然不觉，影子亦毫无怨言。倘若换作是人，恐怕早就掩面而走，生怕被认作是同党了。影子的好处，就在于它永远不会以你为耻。前面说的那个投资开会所的先生，原是风流倜傥的人物，听说后来得了癔症，终日胡言乱语。往日的朋友纷纷避而远之，如他所说，唯有影子，依然忠实地追随着他，被时光投射着荒诞的皮影戏。

人们对影子的态度颇为有趣。小孩子喜欢追逐自己的影子，以为抓住了什么宝贝；成年人则常常忽略影子的存在，除非它碍了事。炎炎夏日，人们感谢树荫的庇护，却很少想到那不过是树叶的影子；摄影家精心构图，却总想方设法消除不必要的阴影。影子就这样被需要着，又被排斥着，但它从不因此改变自己的本性。我的一个姓谢的同学是开照相馆的，他说最动人的照片往往是有阴影的，因为阴影让光亮更有意义。就像人生，若只有光明没有阴影，反倒显得虚假了。

影子的智慧在于它的沉默。它目睹一切，却从不评说；它知晓主人的全部秘密，却从不泄露。人的朋友往往做不到这一点——他们或者出于关心，或者出于好奇，总要对你的生活品头论足。而影子则永远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离你太远，也不贴你太近。这种若即若离的分寸感，实在是人际交往中难得的境界。记得有一个古装戏，某家小姐私会情郎时，她的影子默默守候在墙根；后来她被家人责骂，躲在房里哭泣，还是那个影子，静静地陪着她一同颤抖。影子知道一切，却永远保守秘密。

影子的平等精神也值得称道。阳光之下，帝王将相与贩夫走卒的影子并无二致。它不会因为主人地位尊贵而变得高大，也不会因为主人身份卑微而显得渺小。影子眼中，众生平等。这种品质在人类社会中何其罕见！人们总是根据对方的身份地位来决定自己的态度，鲜有能如影子一般一视同仁者。

最令人感叹的是影子的韧性。它可能被拉长，被压扁，被扭曲，但永远不会真正消失。只要有一线光明，它就会顽强地存在下去。这使我想起那些历经磨难却始终不渝的友谊，虽经岁月摧折而情谊愈坚。可惜这样的情谊太少，多的倒是那些见风使舵的"聪明人"。我认识一对老朋友，年轻时一起闯荡，后来一个发达了，一个落魄了，发达的那个依然时常接济老友。旁人都说他傻，他却说："我们就像彼此的影子，光明时在一起，黑暗时更要在一起。"这话说得真好，可惜懂得的人太少。

有人说影子是虚幻的，因为它没有实体。我却以为，正是这种虚幻，成就了它的纯粹。影子不为名利所累，不为情感所困，它只是简单地存在着，履行着与生俱来的职责。人类的友谊若能如此纯粹，世间将少却多少烦恼！我常常观察那些成双成对的人影，有的亲密无间，有的若即若离，但无一例外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这种距离感，恰是人与人之间最难把握的。

黄昏时分，人影渐长。这时候的影子最为明显，也最容易被注意到。我想，人在暮年时，也最能看清谁才是真正的朋友。那些年轻时围绕身边的酒肉朋友，到老来多半已不知所踪；而真正的情谊，却如影随形，历久弥新。公园下棋的老张头常说，他这辈子最感激的就是对手老李，年轻时一起扛过枪，老了还经常来陪他下棋。"像影子一样实在"，这是他对老友的最高评价。

夜深了，影子与黑暗融为一体。但它并未消失，或说它暂时休息。明日朝阳升起，它又会忠实地出现，继续那无声的陪伴。人的一生，若能得一二知己如影随形，夫复何求？我想起小时候听过的故事：一个人要远行，临行前问影子："你会跟我到天涯海角吗？"影子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跟了上去。这故事简单，越琢磨越有道理。

影子虽无声，其所教授，胜过万语千言。大千世界里，人们往往追逐着诸多虚幻。或许有那么一天，当你怅然失落而放慢脚步，低头凝视自己的影子时，会发现它始终如一地陪伴在侧，以最质朴的方式向我们传达着关于忠诚、平等与坚韧的真理。这些正是浮躁时代所最为匮乏的。

暮色四合时，我的影子正被拉得很长，斜斜地攀上斑驳的老墙。它沉默地描摹着墙缝里一株野草的轮廓——那株草在去年旱季枯死，今春又抽了新芽。忽而想起《庄子·人间世》中蘧伯玉告诫颜阖的"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这穿越两千三百年的处世箴言，倒被墙角的影子演绎得淋漓尽致。此刻晚风掠过金雨庐庭院，我与我的影子在渐暗的天光中相视无言，却从青砖上摇曳的草影里读懂了最深的默契：那些被日光蒸腾的虚妄，终将在影子的缄默中沉淀出生命的本相。

              2025年4月28日，于北京金雨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