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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金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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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5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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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印

游成都杜甫草堂时,碰见一个卖画的。“这些画里的鲤鱼啊,看起来都一样!”一位老者的手指停在某片鳞上,指甲压着画笔描出的弧线,像在丈量长度。“可仔细瞧,”枯哑的嗓音里忽然渗出一丝活气,“每片鳞的纹路都不同呢。”

我仔细看去,的确,有的纹路如新叶初展,有的蜷曲似倦鸟收羽。这些鱼鳞彼此呼应,却又各自成章——有的疏朗,有的密叠。最妙的是两片相邻的鳞,一片的锋芒恰好嵌入另一片的凹处,仿佛江畔石矶与浪花的咬合,乍看是造化随手而就,细究竟是严丝合缝。

原来,那鱼鳞都是互相照应的,一片的棱角必是另一片的沟壑,一处的凸起必是邻者的归处;每片都像盖了心印——弧线里藏着水纹的律动,鳞片间有未竟的对话。画师的笔尖并非随意点染,而是意在鳞隙之间,疏密、曲直地现出鱼尾摆动的影子。这样想着,鱼鳞看久了像是看出千百个面孔来。使劲眨了眨眼,毕竟鱼鳞不是人海中擦肩的你我,纵是浮世千重浪,能照见彼此纹路的,终究寥寥。

忽而想起,这鱼鳞的契合,倒似某种前世注定的呼应——像极了人间那些未语先通的灵犀。画中鳞片的凹凸,需画师以功力去揣摩水的流向;而人与人的羁绊,或许也要耗尽轮回因果,才能雕琢出严丝合缝的魂魄。

自己生命里那些严丝合缝的缺口,原是为某片陌生的鳞归泊的岸?

这念头一起,少年时读《红楼梦》藤缠的意象便漫上心头。尤叹宝玉与黛玉的“木石前盟”。黛玉初入贾府,宝玉一见便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而黛玉亦觉“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这种似曾相识之感,源于“木石前盟”的前世设定——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的因果,使他们在现世相遇时,灵魂深处已先于理性认知而彼此确认。

宝玉挨打后,黛玉哭肿双眼却只说一句劝诫。表面是妥协,实则是试探——她深知宝玉的叛逆本质,此话暗含“你是否仍与我同心”的叩问。而宝玉未作辩解,仅以旧帕相赠,借用《西厢记》“横也丝(思)来竖也丝”回应:“我从未变过。”

宝玉能仅凭黛玉的咳嗽声,判断她换了新药方。脂砚斋批“灵河岸上旧精魂”,正指他们前世今生的无形羁绊。黛玉表面嗔怪宝玉引用“倾国倾城貌”,却暗自记诵“流水落花春去也”——这句词后来成为她命运的预兆。而宝玉自称“多愁多病身”,亦暗合其终将“悬崖撒手”的结局。

二人借戏曲对白,无意间道破彼此宿命。黛玉题帕诗中的“眼空蓄泪”,与宝玉听《寄生草》时顿悟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个以泪还债,一个以悟求解脱,却终究困于“大厦将倾”的家族悲剧中。

天地孕育的灵性,终化作既受甘露又偿眼泪的绛珠草,将木石前盟写进太虚幻境里。

曾在地铁上见过两个年轻人,面对面坐着各自刷手机,偶尔抬头交换一个眼神,又迅速低下头去。他们的聊天框里或许满是"哈哈"和表情符号,可眼底的疏离,比冬夜的铁轨还要冰冷。现代通信工具,让人与人的连接变得轻易。可点开通讯录里几百个名字,能在深夜拨通电话说"我心里难受"的,又有几人?这让我想起曾看过的一幅画:两个孩子隔着竹篱笆,一个举着野花,一个轻拈着蒲公英,绒球在指尖似要乘风而去。虽未说话,眼里却有童稚的光在交互。

如今,我们的指尖也在触碰——划过屏幕,划过键盘,划过无数个“发送”与“已读”。移动网络像一张巨大的蛛网,粘住了亿万人的声音、表情、心跳,可真正传递的温度,可能(只说可能)会比蒲公英的绒羽更轻。我们捧着万元的手机,却像捧着一座孤岛:通讯录里躺着几百个名字,可深夜想拨通电话说一句“我心里有话想说说”时,手指总会在眼前悬停。

儿子搞IT,曾向我解释“‘万物互联’——人、机器、数据,全都会被打通。以后连冰箱都能自动订购牛奶。”我听着,忽然想起前面说的那幅画中的鱼:每片鳞的凹凸,都严丝合缝地嵌进另一片的轮廓。可人类呢?我们的情绪被算法填平,性子被表情包磨圆。年轻人用千个精致贴图聊天,却再画不出那样笨拙的“我爱你”。

某天深夜刷到同事住院的消息,我的手指在“心碎”和“祈祷”图标间徘徊,最终只是截下图,存进名为“该打电话”的相册,提醒自己第二天起床要做的第一件事。

当VR技术能模拟灵魂共鸣的表象时,我们是否还需要黛玉“眼空蓄泪”般的真实痛感来确认自己存在?当5G速度让“鱼传尺素”的期待变成秒回的理所当然,那些藏在鳞隙间的、笨拙而珍贵的纹路的“活”的艺术,又该去哪里生存?我们又该哪里去寻找呢?

我怕所有的人都困在数据里。

或许,真正的困境并非科技本身,而是我们如何适应并驾驭。鱼鳞的纹路之所以动人,仅在于叹服画师以水的律动和鱼的灵性凝于笔尖的匠心;而宝玉与黛玉的默契,源于读者对“木石前盟”的灵魂的朴素信仰——一种无法用算法验证的曹雪芹超越逻辑的意蕴。

当VR眼镜投射出虚拟的星空时,有人选择用它与远方的孩子共读同一本《小王子》;当5G信号覆盖荒野,牧民们用直播传递古老的歌谣,却又可以在弹幕里飘过“这调子像我外婆唱过的”。技术的刀锋可以削平沟壑,也能雕刻新的纹路:那些深夜发送的诗句截图、病床前用语音转文字留下的方言叮咛、甚至只是共享文档里一句“今天下雨,记得带伞”——这些笨拙的数字刻痕,何尝不是当代的“旧帕题诗”?

千百年前,杜甫在草堂的秋风里写下“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若他活在今日,或许会怔怔地看着一条三秒的语音,听出远方亲人喉间的哽咽。而灵魂照映,可能并不是媒介本身,而是人还否愿意为一片陌生的鳞,保留那道严丝合缝的缺口。

又或许,我是多虑了!

其实,人活得简单,而今所求的,不过是万亿数据洪流里——仍有人,能辨出你鳞隙间独一的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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