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守雀罗

世人都说“门庭若市”是好的。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这般盛景，谁人不羡？这情景古今皆然。从前是朱门车马簇拥，今日是朋友圈点赞如潮；旧时趋炎者携礼登门，今朝附势者评论刷屏。某企业家晒出与官员合影时，留言区顷刻堆满谄媚之词；当其公司爆出负面新闻，那些'挚友'的账号却集体沉默。

《史记·汲郑列传》所载翟公故事：得势时，翟公任廷尉期间，宾客盈门，每日门庭若市，求见者络绎不绝；失势后，遭罢官废黜时，门前冷落，无人登门，“门外可设雀罗”；后来翟公复职廷尉，宾客再度试图拜访。他在门上题字：“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以此讽刺世态炎凉。司马迁借翟公故事影射自身遭遇（因李陵案受宫刑后亲朋疏远），暗含对汲黯、郑当时等刚直官员的赞颂。

《史记·孟尝君列传》中还有“孟尝君在薛，招致诸侯宾客及亡人有罪者，皆归孟尝君。孟尝君舍业厚遇之，以故倾天下之士，食客数千人”，等到“齐王惑於秦、楚之毁，以为孟尝君名高其主而擅齐国之权，遂废孟尝君。诸客见孟尝君废，皆去。”此等世态，自战国至明清，还演绎在《歧路灯》中，谭绍闻出身官宦之家，年少时受严格家教，但因交友不慎，沾染恶习。曾经趋炎附势的亲友纷纷避而远之，连家中仆人也逐渐离散，门庭冷落。

趋炎附势之徒，自古有之。他们像夏季的蚊虫，哪里有暖意便往哪里聚。你若得势，他们便蜂拥而至，甜言蜜语不绝于耳，仿佛字字珠玑；你若失势，他们便作鸟兽散，连影子都不留一个。他们的热情如同夏日的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只在地面留下几处很快就干的水渍。这般“朋友"，要之何用？不过是些“青油油的庄稼”，看着喜人，却终究结不出果实来。秋收时分，才知道哪些是实穗，哪些是空壳。

而那些真正的朋友，却往往不在热闹处。他们或许不常登门，或许不善言辞，但当你跌落尘埃时，伸过来的第一双手必定是他们的。这双手或许粗糙，却温暖有力；这双手或许不常相握，却在关键时刻从不缺席。看过一篇随笔，记录了抗战时期三位底层手艺人（卖熏烧的、修鞋的、画画的）于贫困中相互扶持。当一人陷入窘迫时，另两人默默变卖仅有的家当（怀表、皮袍）相助，却对自身困境只字不提。这般情谊，在流量至上的时代更显珍贵。识别真朋友，不妨观察三个“不”：不因你的位置而靠近，不因你的跌落而远离，更不因利益而改变待你的底色。总有人说“都知道锦上添花，谁人会雪里送炭呢？”其实，更难得的是，炭火熄灭后仍愿与你共守余温。”

年轻时，我曾认识一位老先生，平日里深居简出，朋友寥寥。他的庭院总是安静的，只有几株老梅作伴。后来他病重住院，却有两个旧友轮流守候，端茶倒水，无微不至。其中一个甚至是连夜从百里外赶来的。这情谊，比起那些酒桌上的豪言壮语，不知珍贵多少倍。就像冬日里的一炉炭火，不张扬，却能暖到人心最深处。

世人多重“谈笑有鸿儒”，以为这便是高雅了。酒席间，人人争相展示才学，妙语连珠，仿佛字字都是锦绣文章。殊不知，鸿儒若只说些场面话，与市井之徒何异？那些华丽的辞藻，若没有真心的温度，不过是精致的空壳罢了。反倒是那些粗人，有时倒能道出几句肺腑之言。言语之真假，原不在文野，而在心之诚伪。满口锦绣文章却无半句真心，这样的“鸿儒”，不过是披着华服的演员，在人生的舞台上唱着别人的词。

这种趋炎附势的世态，在当代因社交媒体而更加赤裸。某当红主播的生日直播收获百万打赏，下播后却对着空荡公寓发呆；某明星微博有千万粉丝，抑郁症发作时私信列表全是广告推广。这些现代'门庭若市'的荒诞剧，比古时更添几分黑色幽默——至少翟公被罢官时，还能看清哪些是真心故交。而今人被拉黑删除时，连个'对方已开启好友验证'的提示都算仁慈。

人生在世，最难能可贵的，莫过于在你志得意满时直言相谏，在你跌落尘埃时伸手相扶的人。前者需要勇气，后者需要真情。二者兼具者，世间少有。市井百姓都知道，大多数人都喜欢锦上添花，却少有人愿意雪中送炭。究其原因，不过是利害二字作祟罢了。增广贤文说，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变幻莫测的世间，能守住一颗真心的人，实在难得。

我曾见过一对朋友，甲富贵时，乙常来拜访，二人把酒言欢，好不快活。甲家的庭院里，常常回荡着他们的笑声。后来甲家道中落，乙便渐渐疏远了。再后来乙得了势，甲却从未上门求助。有人问甲为何不去找乙帮忙，甲只淡淡道：“他既在我落魄时远离，我又何必在他得意时凑近？”这话听着心酸，却是实情。交友之道，原该是“苟富贵，勿相忘”，可世人多是“苟富贵，乃相忘”。人情冷暖，往往在一升一降间看得最清。

守护这样的关系，需要主动远离三种诱惑：一是热闹的幻觉，二是速食的社交，三是功利的算计。欧阳修（字永叔）因参与“庆历新政”失败，于1045年被贬滁州（今安徽滁州）。梅尧臣作为他的挚友，深知其政治失意的苦闷，因此写此诗劝慰他。但不同于一般安慰诗的客套话，梅尧臣并未刻意回避现实，而是以真挚的共情，鼓励欧阳修在滁州安心生活、发挥才华。“慎勿思北来，我言非狂痴。洗虑当以净，洗垢当以脂。此语同饮食，远寄入君脾。”没有安慰套话，只有共情的温度。今日或许不必效仿古人鸿雁传书，但至少可以：在朋友获奖时真诚祝贺而非嫉妒调侃，在其低谷时陪伴而非怜悯，在其迷茫时直言而非附和。

当今，社交是建立各种人际的必需。各种宴会、聚会层出不穷。灯红酒绿间，人人都在忙着“拓展人脉”，微信加了又加，看似朋友遍天下，实则知心无几人。宴席散后，通讯录里又多了一串陌生的名字，却不知有几个能在深夜接听你的电话。这般“社交”，不过是现代人的一种自欺欺人罢了。你把通讯录翻到底，真到了紧要关头，能拨通的电话有几个？那些精心维护的“人脉”，“急难何曾见一人”呢？

退休了，我常想，寂寞是最严苛的考官。它会在夜深人静时突然造访，当所有的喧嚣都褪去，当所有的面具都摘下，有个声音：“一场繁华，曾有几人真心待你？”面对这个问题，若是哑口无言。说明人在终日置身于喧嚣之中，灵魂却早已寂寞至死。所有热闹，经不起寂寞的轻问。过往就像阳光下五彩斑斓的肥皂泡，轻轻一碰就碎了。

然而，识人之道，学问太深。简单些的话，就是看人不是看他说什么，而是看他做什么；不是看他对你如何，而是看他对弱者如何。势利之徒，对上司奴颜婢膝，对下属却趾高气扬。这样的人，即便对你再恭敬，也绝不可交。一旦你失势，他的面目就会立刻翻转过来。他们的笑容永远向着权势，而非人心。在这世上，最难看清的是人心，最易变化的也是人心。

所以，人生在世，不必追求门庭若市。有三两知己，足矣。他们不必天天相伴，不必锦上添花，但必能在你跌落时拉你一把，在你迷茫时点你一盏灯。这样的情谊，或许平淡，却最是长久。就像老酒，越陈越香；就像古树，越老越坚。他们可能不会说漂亮话，却会在你需要时默默出现。

而人生的清醒，当是看透热闹背后的荒凉，仍能守住冷清中的温暖。因而，交人莫要吹毛求疵，在人人都忙着赶路的时代，能为你停留的人，也值得用真情去珍惜。在人声鼎沸时保持清醒，在门庭冷落时安顿自心，看淡转瞬即逝的追捧，珍惜细水长流的缘分——这也是处世的分寸，做人的底气。

注：文中引用可参照网址：

《史记·汲郑列传》，见https://www.gushiji.org/guwen/207

《史记·孟尝君列传》，见https://www.gushiji.org/guwen/162

《寄滁州欧阳永叔》，见https://www.gushiwen.cn/mingju/juv_a43e652e9963.asp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