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鲜少把“爱”字挂在嘴边,更多提及的是“情分”。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细细品味起来,远比西洋人时常挂在嘴上的“爱”字意味深远。“情”,是心有所系,是内心深处对彼此的那份牵挂与眷恋;“分”,是命之所定,仿佛是命运的安排,让两个人走到一起。二者融合,便构成了中国夫妇相处的根基。
暮春三月重游拙政园,粉墙黛瓦间忽被脚下纹路牵住目光。方胜纹如连环双璧,青黑卵石严丝合缝,斜阳里投出比翼齐飞的剪影。这自《西京杂记》记载的古老纹样,原是汉代绣娘寄情的信物,两两相依的菱形暗合阴阳之道,让我想起苏州园林画舫斋那副褪色的楹联:"耦园住佳耦,城曲筑诗城"。转至玲珑馆前,满地冰裂纹恍若打碎的月光。初看支离斑驳,细观则裂痕都在暗通款曲:这条裂纹引向漏窗外的芭蕉,那道缝隙指向池中的睡莲。原来是文震亨在《长物志》里“园径宜曲不宜直,纹样贵拙不贵工。”的理念。而夫妻之道亦是如此,那些看似伤疤的裂痕,经年累月反化作鎏金的璺线,将两样灵魂烧制成独一无二的冰裂纹瓷器。
或许,这便是双魂共淬的火候,是让裂痕成为鎏金印记的相互懂得?
说到相互懂得,想起小时候在老家,有一对老夫妇。男的是个木匠,岁数的原因,生产队地里的活,他不用去干了,安排修理农具或其他木匠活儿。每日里与木头、刨子、锯子打交道,手上布满厚厚的茧子。女的则在家操持家务,做些针线活。每天清晨,天还没大亮,女的就轻手轻脚地起了炕,生起火,煮上一锅热粥。等爷爷起床,一碗冒着热气的粥已经摆在桌上。爷爷默默吃完,便扛起工具出门上工去了。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洒在小院里,男的劳作归来,不用招呼,洗洗手便在桌前坐下。此时,桌上已经摆好了几样简单却清爽的小菜,那是女的精心准备的。女的年纪大了,眼神不好,穿针引线成了难事。这时,平日里粗手大脚的男的,却会格外耐心,轻轻拿起针线,那笨拙的手指竟能极为轻巧地将线穿过针眼,有时又继续忙他的木工活计。他们之间话语不多,没有什么甜言蜜语,可那种自然而然的默契,却让人觉得温馨又踏实。
现在回想起来,这不就是“布衣菜饭,可乐终身”的真实写照吗?
如今,人们在婚姻中,常常把“独立个性”挂在嘴边。然而,独立不是彼此疏离,个性不是相互对立。其实,婚姻中的“独立个性”,中国传统的书画艺术中,宣纸与墨色的关系就很能说明问题。宣纸洁白素雅,质地柔韧,若没有墨色的渲染,它不过就是一张普通的白纸,平平无奇,毫无韵味。而墨色呢,虽有着千变万化的色彩和形态,可要是没有宣纸作为载体,它也只能蒸发消散,无法展现出或灵动飘逸、或雄浑厚重的山水人物。宣纸与墨色相遇,墨色才能在宣纸上尽情挥洒,呈现出世间万象;宣纸也因墨色的点缀而有了灵魂,变得生动起来。夫妻之间,都有自己独特的性格、兴趣和追求,这是各自的本色。婚姻生活中,又能相互扶持、相互成就,你为我增添色彩,我为你提供支撑。
这才是由“独立个性”臻化而来的“亲密无间”。
而“亲密无间”于中国人而言,该是个广义的词。那天,去菜市场,已是晚上7点要收摊了。幸好有个摊位的还有一把新鲜的青菜。那卖菜的妇人却十分礼貌地拒绝了我。原来,卖菜的妇人在收拾摊位时,总会特意留出一把最新鲜的青菜,小心翼翼地用湿布盖好。她的眼神时不时地望向路口,在等她那晚归的丈夫。这把青菜,可能值不了几个钱,但这份心意,却无比珍贵。西洋人结婚时,会在教堂里对着神灵庄严发誓,许一生的承诺。而中国人,更多的是在柴米油盐的琐碎生活中践行誓言。那些在灶台边忙碌的身影,为了给家人做出可口的饭菜,在油烟中忙碌却毫无怨言;那些为对方特意留的一把青菜、一碗热汤,看似微不足道,却饱含着深深的牵挂与关爱。
这,才是夫妻间情分最真实的模样。
春天到了,燕子每天都忙忙碌碌的,飞来飞去地衔泥筑巢,非常勤勉。它们只有不断地努力,才能筑成一个坚固又温暖的巢穴,给自己和家人一个安身之所。黄莺呢,在柳树枝头欢快地鸣叫,歌声婉转悠扬,给平淡的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婚姻也是这样,需要夫妻双方相互配合。一方务实一些,就像燕子,为了生活努力打拼,让日子过得安稳;一方浪漫一些,就像黄莺,给生活带来一些惊喜和乐趣。这就是中国人的理想爱情“燕侣莺俦”。中国人的爱情,不像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样爱得轰轰烈烈,甚至带着毁灭的激情。“燕侣莺俦”之后,我们还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平淡相守。向往的是两个人一起慢慢变老,相互陪伴,相互温暖。
所以,我认为,中国人的伴侣之道,不在花前月下的甜言蜜语,也不会刻意营造的浪漫场景,而在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里。它存在于一箪食、一瓢饮之间,是清晨为对方准备的一杯热牛奶,是夜晚为对方掖好的被角;是生病时的一句问候,是疲惫时的一个拥抱。生活,本没有那么多我为你赴汤蹈火,只希望你能记得我喝茶爱或不爱放糖这样的小习惯;更不需要我为你摘星揽月,只盼你在下雨天出门时,常记得带上一把伞,照顾好自己,报回一声平安。
这份细水长流的情分,才是最安心,最让人向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