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八个字里,藏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情感理想。
想象从古画里走出来的小儿女,脸上还带着未谙世事的笑。画卷中的孩童,或执竹枝作马,或摘青梅为食,那份纯粹的欢愉跃然纸上。而今人提起,总不免带着三分怀念,七分怅惘,这四个字是被岁月碾碎的乌托邦,恐怕只余零星碎片在记忆里闪光。
朋友说,他幼时在江南小城,确有几株青梅树。春末夏初,青果子刚成形,便引得孩童们垂涎。那些果子生得极涩,表皮泛着青白色的霜。咬一口,酸涩瞬间在口腔炸开,酸得人眉眼皱作一团,可舌尖残留的微酸却又勾得人舍不得吐掉。这滋味倒与少年情窦初开时的懵懂相似——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带着点自虐般的甜蜜。
孩子们攀枝摘果,手上常被树皮刮出血痕,却浑然不觉痛。那时的他们,像是被某种魔力驱使,眼中只有枝头那诱人的青梅。有次,小伙伴阿强为了摘到最高处的果子,不慎从树上摔下,膝盖擦破一大块皮,鲜血直流。可当他看到手中那几颗来之不易的青梅时,竟咧开嘴笑了,还将青梅分给大家。这般痴态,大人们见了只是摇头,却不知他们自己年轻时,何尝不是如此?那些藏在心底的冲动与执着,不过是被岁月的尘埃层层覆盖罢了。
竹马更是简陋得可怜。一根光溜溜的竹竿,跨在胯下,便成了日行千里的良驹。几个孩童排作一队,在巷弄里来回冲杀,嘴里喊着“驾驾”,额上沁出细汗,俨然戏台上的将军。竹竿与青石板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在狭窄的巷子里回荡。那时的他们,坚信这简陋的竹马能载着我们驰骋天涯。
这般游戏,在今日的孩子看来,恐要嗤之以鼻。他们手中有精致的电动玩具,屏幕上铁骑如云,却再难体会当年粗陋的快乐。那种奔跑时的畅快,那种与伙伴并肩作战的热血,都随着竹马一起,消失在了时光里。
作为北方人,虽无缘亲历南方的烟雨青梅,但记忆里那些两小无猜的岁月,同样闪着纯粹的光。每当想起,童年的喧闹与温暖扑面而来。
那时胡同口总有棵歪脖子槐树,树下是我们的“秘密基地”。邻家搬来的小姑娘小英,总爱蹲在树影斑驳的墙角,专注地看着蚂蚁搬家。哪怕夏雨淅淅沥沥落下,她也挪不动步子,把书包顶在头上当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蚁群。我们几个孩子举着柳枝当剑,在旁边“大闹天宫”,她也不恼,只是轻轻提醒:“别踩着小蚂蚁呀。”后来不知谁给她找了根细树枝,她就蹲在泥地上,小心翼翼地给蚂蚁搭“桥”,细声细语地哄着迷路的小蚂蚁归队,仿佛那是她最宝贝的玩具。
我们的快乐简单得不可思议。你掏出兜里捂化的水果糖,我就把刚折的纸飞机送给你;谁要是有了新陀螺,整个胡同的孩子都能围着转半天。小英没有陀螺,却总能用她编的草绳帮我们修好散架的玩具,我们便带着她满胡同疯跑,把她当成最可靠的“军师”。
最难忘的还是糖人摊前的热闹。寒风中,卖糖人的大爷支起煤炉,铁锅里的糖稀咕嘟冒泡,琥珀色的糖浆在竹签上翻飞,转眼间就成了活灵活现的孙悟空、胖乎乎的小金鱼。我攥着从奶奶攒鸡蛋的竹篓里偷来的两个鸡蛋。换来一条威风凛凛的糖龙,还没等咬上一口,就被小伙伴们团团围住。小英踮着脚,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二话不说掰下糖龙的尾巴递给她,又把糖爪分给其他孩子。大家你舔一口,我咬一点,甜丝丝的味道在嘴里化开,比过年吃到的糖果还香甜。
那时的快乐就是这样简单——糖人的甜蜜,奔跑的欢笑,好奇与热爱。
可成年人的世界里,连笑容都带着计算,每句话都要在心里反复掂量。再难有那种不掺杂质的信任,也寻不回为一只蚂蚁驻足、为半块糖欢呼的纯粹。每当想起这些,便愈发怀念那些两小无猜的日子,怀念胡同里的槐树、泥地上的蚂蚁桥,还有那群捧着糖人,笑得比阳光还灿烂的小伙伴。。
现代人际关系,精致得令人窒息。微信好友要分组,说话要斟酌再三。人人都戴着面具生活,把真心话藏在玩笑里,把算计裹在客套中。曾见两位商人在酒席上称兄道弟,酒过三巡,竟要当场结拜。散席后,一个对秘书说“刚才那人的底细查清楚没有”,另一个在车里嘀咕“这笔生意利润最多让三个点”。这般做派,倒不如小儿打架,抓破了脸,哭一场,转眼又玩到一处去。
李白《长干行》中“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二句,写得极妙。这诗本是写男女之情,却意外道出了人际交往的真谛。两小无猜时,喜欢便是喜欢,讨厌便是讨厌,全无掩饰。而今人相处,面上堆笑,背地捅刀者不在少数。在成人的世界里,真诚成了稀缺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脆弱而复杂。
老友重逢,最是动人。纵使白发苍苍,相对而坐,仍能寻回儿时神态。去年遇见少时同窗,他已是一局之长,言谈间官威十足。及至说起当年一起偷摘李子的糗事,忽然笑得前仰后合,眼角挤出皱纹,俨然又是那个爬墙上树的野小子。时间能改变容颜,却磨不灭真性情。那一刻,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童年。这般情谊,在今日实属难得。在快节奏的生活中,与老友渐行渐远,能再次相聚,重拾那份纯真,是多么珍贵的缘分。
世人常道“人心不古”,其实何止是“不古”,简直是日渐败坏。人发明了手机,却不会说真心话;积累了财富,却丧失了分享的快乐。有个现象颇值得玩味:越是发达的地区,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反而越深。北上广深的邻里,往往同住一栋楼而老死不相往来。反观乡野村夫,尚且保留着互送时鲜的习惯。这种反差,不能不说是文明的悖论。
世人常言,成长意味着收获,有了优渥的工作、敞亮的居所。往昔纵使膝头磕破,也能笑着分享青梅,而现在连赞美之词都要反复斟酌。人发明了手机,却忘了如何交心;住进了高楼,却再难推开邻家的门。虚拟世界里的热闹愈演愈烈,现实中的孤独却愈发深重——手指在屏幕上飞舞,情感却在数据洪流中搁浅。物质丰盈的时代,人心却像被掏空的容器。走得越快,越找不到方向;联系越方便,越无人可说真心话。
这让我想起老子说“复归于婴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就藏在这个古老智慧里,少些锱铢必较的精明,多些以诚相待的憨直。归根结底,“两小无猜”所蕴含的不过是一颗未经世俗浸染、澄澈通透的心罢了。
昔日采摘的青梅,酸涩之味早已消散;胯下驰骋的竹竿竹马,亦不知遗落何处。然而,这“两小无猜”,却能让那些与伙伴们穿街走巷、分甘共味的旧时光,任流年更迭,忆起时依然鲜活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