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清晨,第一缕阳光穿过未挂窗帘的玻璃窗,在空荡荡的墙面上投下一方明亮。晴朗的春天里,这束光耀眼而有禅意。令我忽然想起《庄子・人间世》有云:“瞻彼阙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意思是凝视澄澈的虚空,仿若看见一间被清空的屋子——日光倾洒而入,照亮四壁,吉祥与安宁便在此驻足。
“虚室生白”,“虚室”即“空”,“虚室”乃是容纳万物、孕育智慧的容器。
从道家看,《庄子》把“心斋”(虚静其心)与“坐忘”(忘其形体)看作修行路径,强调通过“虚而待物”,最终达至“唯道集虚”的境界。这二者层层递进,让人摒弃杂念,心境虚静,集道于空明之心。
此般“虚”的智慧,与佛家“空性”殊途同归,却各有侧重。佛家言“色即是空”,强调万物本质的虚幻;而庄子之“虚”更重心的容器性。一者破执,一者涵容,却共指“不滞于物”的生命境界。若人心如空室,澄明无蔽,就能照见万物本真(“生白”),天之道与人的智慧就自然显发。人须主动清空内心过度的欲望、固化的认知,生命才能回归“虚静明觉”。此非消极避世,而是以开放的姿态虚怀万有,容纳自然赋予的吉祥。
这与老子《道德经》“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的“有无相生”之论异曲同工:将湿润的陶土反复揉捏,精心塑形,待陶壁初具轮廓,看似中空无物,实则是器物的灵魂。没有“无”的空间,陶罐再精美也不过是无用的土块。
于人而言,凭借知识、经验构筑起认知的“埏埴以为器”,若没有内心的“虚空”,如何接纳新的思想、感受与体验呢?物理空间是陶罐之“无”,精神空间是人心之“无”。犹若老子所言“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这是“有”与“无”的辩证关系。在“有”的框架中保留“无”的灵动,才能盛装生命的厚实。
越深谙“虚室生白”的智慧,越能以虚静之心破除执念。翻阅青史,苏东坡最得此中三昧。他一生宦海沉浮,却始终保持豁达:朝堂之上,作为官员,他心怀天下、直言敢谏;诗词歌赋间,他挥毫泼墨,能写“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磅礴;回归生活时,他能一头扎进厨房,潜心烹饪之道,端出香糯可口的东坡肉。他以“空”之智,清空官场执念与身份束缚,于朝堂心怀天下,于诗词寄情山水,于贬谪中拥抱生活。这不正是“虚室生白”的处世法则吗?
他的心留着大片“空”地,能装下治国安邦的抱负;能容下市井生活的烟火;能承载文人雅士的风骨,也能享受平凡生活的乐趣。不同的身份、多样的性情,于他能立体而丰满地和谐共存。
然而,这种“虚室生白”的智慧,从不局限于先贤哲人,也潜流于百姓生活。“空”的智慧,藏于生活细微处。
近几年,每次回乡,我总爱在地上铺一块毯子,躺在空无一物的老宅院天井,静静凝望:蓝天的澄澈、白云的飘逸、飞鸟的灵动,皆在视域内清晰变换。这一刻,老宅院天井看似空无一物,却能将春日风声、夏日雨声、秋日鸟鸣、冬日雪落,皆纳于其中;亦收藏日月星辰:白昼太阳的热烈,夜晚星星的闪烁、月亮的温柔。老宅院以它的“空”,装下了乾坤四季,成为鲜活的存在。空荡的天井,就如《庄子》所言的“虚室”,能收纳天地大美,让自然万象在澄明中显影,让一幅“空故纳万境”的场景油然而生。
又何止老宅的天井?天地间的“空”处处藏着智慧。
在北京,我家东行不远,便是南海子公园。五月里,水泊如心斋之镜,芦苇染翠似初醒觉知,这便是与天地共闲的“虚静”。湖面野鸭掠过涟漪,波痕乍起即灭——不拒微澜,亦不滞留痕迹,以空明映照万物。看似寂寥的水域,因“无”而成为天光云影的画布、鱼虾潜游的寰宇。
岸边垂柳最谙“虚而容物”之道。新发的嫩枝总是先向下低垂,为春风让出穿行的甬道;待叶片渐密,又自动疏朗间距,为鸟雀留出筑巢的孔隙。这种生长的智慧,使得整株柳树成为天地气息的导体:阳光从枝桠间隙筛落成线条,微风又悄然在叶隙间谱出林籁。
老子说“当其无,有器之用”,这株柳树便是活着的陶器。它以枝干的“有”构筑形态,又以叶隙的“无”成就功用。当夕阳西下时,你会看见无数光斑在树冠间流动闪烁——那是“虚室生白”最生动的诠释,是留白的艺术在自然界中的完美呈现。
当哲学照进生活,或许便是给生命留一片“空”地:不被欲望填满,不被成见封闭,开放地接纳世间万象。如南海子公园的湖,既能映照流云的变幻,也能涵养鱼虾的生机。则欲望会在虚静中渐次消隐,执念于澄明里默默低头,让生命的天光流入虚室,自能照见超越现实的通透。
今时今日,这份东方哲学里的“空”,更应是抵御精神内耗、照破认知迷障的修为。以空明之心映照纷扰,不刻意填满空白,不强行追寻意义。在市井烟火中承接风雨、舒展生命,让日子活出“虚室生白”的清朗与丰沛。
某个晚归的深夜,我站在小区楼下,抬头望见自家未拉窗帘的窗户:一间房子,漆黑的玻璃映着月光,像竖立的砚台;而另一间房子,室内未关的台灯透出昏黄的灯色。这意外的构图让我怔然间顿悟——原来“虚室生白”并非玄妙的哲理,它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当你停止填满一个空隙,光明自会找到降临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