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困与逼仄

公园有条小路，逼仄得只容两人侧身。我与人擦肩而过时，背包带不小心被墙上伸出的野藤勾住。背包很重，装着我刚读过的16开版《资治通鉴》。奋力扯动背包时，忽然想到刚刚读的《秦纪·秦纪一》里的情节——这缠绕的藤蔓，多像史书里剪不断的恩怨纠葛。

出身楚国上蔡的李斯，本是县衙小吏，却凭借过人的政治嗅觉与权谋智慧，在秦国朝堂崭露头角。韩非子的《孤愤》《五蠹》让秦王惊为天人，甚至不惜发动对韩战争以邀其入秦。此举让李斯深感不安。因为韩非子的“法、术、势”理论，不仅理论性强，更具前瞻性，对秦国未来的统治架构影响深远。然而，在李斯眼中，这虽是治国良策，却更威胁自身地位。毕竟，在权力场中，“新”的引入往往意味着格局重塑，而他苦心经营的地位，随时可能因这位老同学的到来而动摇。最终，李斯选择以“终为韩人，难以为秦所用”为由，将韩非囚禁在云阳狱，看着那支写过“事在四方，要在中央”的笔，再也落不下字。

妒火焚毁同窗情谊，究其根源，是“心窄”设下的迷局——恐惧否定之声，抗拒失控之虞，便用计谋的砖石，堆砌围城。城墙之内，安全感是幻影；城墙之外，世界正悄然远离你而去。

现实社会中，也有类似。我年轻时在北京建工二建，认识位能力极强的前辈，总抱怨 “没人理解自己”。他开会时必打断别人发言，“我觉得不行” 是口头禅。一次项目讨论会上，同事提出创新施工方案，他不等对方说完就厉声反驳：“这太理想化，老方法最稳妥。” 对方拿出数据佐证，他却翻着白眼打断：“我吃的盐比你走的路多。” 这种固执像堵心墙 —— 后来团队接新项目时，大家宁可加班加点，也不愿找他协作。他坐在办公室里叹气时，没人知道，那面名为 “自我” 的墙，早把机遇和人心都推到了三米开外。

《庄子·秋水》说：“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井栏圈住了蛙的眼界，方寸之地便是它的整个世界，又怎懂海天的壮阔？它只道涟漪是风，井壁是山，却不知汪洋浩瀚、碧波无垠。若有人向它描述惊涛拍岸、巨鲸跃海，它只会嗤之以鼻，认定那不过是痴人说梦。夏虫朝生暮死，短短数日便是它的一生，又怎能想象冰雪的凛冽？

狭隘的心灵囿于成见，犹如困于无形的牢笼，又如何领悟到智慧的深远？他们固守己见，拒绝未知，将超出认知的一切斥为虚妄。与其争辩，徒增烦扰；不如静默，待其自省。毕竟，认知的边界，决定了世界的模样。可最可悲的是，他们拒绝相信有这样的存在：井蛙不信有海，夏虫不信有冰，曲士不信有道。

冯唐在《活着活着就老了》的开篇写道：“日子一天天一年年过，生日蛋糕上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插蜡烛了，可总感觉自己还年轻。”冯唐笔下的时光，总带着暮色未深的温柔。当这份赤诚融入生活，唯有让自我意识变得柔和，才能让自己的世界变得更加广阔。

学会把“我”字写小。职场上见过太多“聪明人”，项目成功了，全是自己的功劳；失败了，全是别人的错。其实，把“我”看得太重，反而会遮住视线。试试换成“我们”：合作时多听一句建议，争论时先问“你觉得呢”。你会发现，放下“自我中心”的包袱，呼吸都顺畅了。

用“成长性思维”替代“防御性思维”。心理学上，有个概念叫“固定型思维”，认为人的能力是天生的，所以害怕挑战、逃避批评。而“成长性思维”相信能力可以培养，失败只是成长的契机。孙膑被剜去膝盖后，依然能写出《孙膑兵法》。强者，怎么会害怕打破旧我呢？

给生活留些“无用空间”。现代人太讲究“有用”：学英语要考证，考建造师、会计师各类证书，读书要写笔记，交朋友要找“人脉”。其实早在千年前，古人早已看穿实用主义的局限，庄子在《人间世》中言“无用之用，方为大用”，有用与无用本是硬币两面，何必强分价值呢？

给每件事标上价码：读书求功名，爱人计回报，这般锱铢必较，终将困于自筑的樊笼。试着有些“庄周梦蝶”的想法，试着做些“没意义”的事：周末去公园看蚂蚁搬家，睡前读半本闲书，甚至发半小时呆。这些“浪费”的时间，谁说不是心灵透气的窗口呢？

仔细想想，那些逼仄的心灵空间，藏着的不过是恐惧：恐惧失去掌控，恐惧不被认可，恐惧未来的不确定性。但破局本是人生常态。年少时挣脱“分数至上”的枷锁，毕业时打破“铁饭碗迷信”’的窠臼，中年后释怀“必须成功”的执念 —— 每一次推倒心墙的阵痛，都在拓宽生命边界。

我在新疆乘坐大巴旅行时，车子停在戈壁滩，一个姑娘下车突然哭了。她说：“原来真的有这么大的世界！”原来，毕业八年了，打从上班那天起，她就没有离开过居住的城市。那一刻我想，所谓“拓展生命维度”，谁说不是学会接纳不同的风景、不同的声音，甚至不同的自己呢？

此时，我的背包带在游人帮助下终于解开，那份沉重的牵扯感骤然消失。小路依然逼仄，但阳光正奋力穿透层叠的树影，将斑驳的光点慷慨地洒落。

原来，再狭小的罅隙，光也总能寻路而入。

心若窄了，世界便小如井底，只闻回声，不见汪洋；心若宽了，连风都认得归途，带来远方的气息与无垠的邀约。《资治通鉴》书页间，记录的是金戈铁马的杀伐；书页外，此刻的阳光正毫无保留地拥抱万物。人性的困局，可能总会被历史轮回，而人于现实中，常面临的是一种选择的分量：是甘愿在自筑的围城里叹息呢？还是勇敢地推倒心墙，去拥那一片浩瀚无边的天光呢？

此刻，我想说，向前走吧，像这藤蔓一样！别让甬道处的藤蔓缠绕住前行的脚步，也别让逼仄囚禁心境而看不到生命的壮阔。去倾听，去尝试，甚至允许自己“无用”地感受一片云、一阵风、一次偶然的善意，一次突发的惊喜……

这广阔的人间，值得一颗不设限的心，去丈量，去热爱，去拓疆！此刻，看那藤梢所攀之处，光，正奔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