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孙女芃麦年满周岁,夫人购得一具地球仪,教她识出北京位置。自此,每每问及:“北京在哪儿啊?”芃麦仿若胸有乾坤,必萌萌然、决然将食指落定地球仪上,神情笃定,动作利落,令人忍俊不禁。这,成为姥姥的自豪、外孙女的骄傲。此情此景,反复循环,问者欣然,应者得意,家中其乐融融,一片祥和。
一日,问答完毕,芃麦的舅舅(我儿)忽起童心,戏谑问道:“麦麦,我们此刻在哪里啊?”芃麦刚满周岁,自然懵懂难答。舅舅原也只为逗趣,然此一问,却如石投静水,在我心湖漾开涟漪。前岁断续著《诗意函谷》,皆《道德经》悟思所化之随笔,近期将付剞劂。经数番参校、编辑匡正,书稿终得凝定;然于“道”之感味,犹余韵绵长,绕胸臆而不息。此刻闻问,感怀顿生,凝成数语。
地球仪精巧玲珑,将浩渺山川、广袤城乡缩纳于方寸。其与真实地球,大小迥异,质感悬殊,却内在关联,存乎精微。这恰似“道”与“器”之关系。《道德经》云(第五十一章):“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地球仪乃有形之“器”,是“物形之”“势成之”的具体呈现;而其蕴含的天地运行之理、万物关联之序,乃至芃麦指认时那份天然的笃定与和谐,正是无形之“道”的映照。“道”生养万物,却不拘于具体形器,它“先天地生”(第二十五章),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不殆。地球仪上寻北京,一点虽微,却如窥见“道”将无形之玄理,妙合于有形之坐标,昭示“道”在万象中的踪迹。
由此观之,“道”隐显于世间万有的绚烂纷呈,潜行于诸般境界的深浅高低。其存在幽微难察,而其周流不息、运转不怠的轨迹,却能在体悟中清晰可辨,其中蕴含的玄奥精微,令人由衷喟叹。
当视角转向人自身,“道”同样体现于品性行止。譬如人生,有时需如地球仪之定轴,立场坚定;有时则需效其周转,圆融应变。面对困局,既可勇毅迎击,发挥能动以克之;亦可顺承其势,“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第六十四章),以无为之心静待转机。此即“道”在生活的化现。昨日,雨中十字路口,警察身影:站定指挥,是职责之定点;穿梭处置,是应对之灵活。动静之间,张弛有度,尽显“治大国若烹小鲜”的“无为”智慧。此“无为”,非消极不为,实乃洞悉规律后的不妄为、不强为,如“治大国若烹小鲜”(第六十章),贵在掌握火候,顺势而为。
“道”本无形无象,却又遍在无遗。其玄妙非独存于崇高渺远之境,更深植于俗常。芃麦指认之举,正是“道”寓于具体事物的生动诠释。彼虽年幼,灵府淳朴,恰似《道德经》所言之“婴儿”,以其未染尘滓的淳朴之心,天然契合“道”之无为自然、本真无饰的状态。在她的世界里,没有刻意的索求与繁复的思辨,唯有最直接的感知与反应,这正是“道”所倡导的“无为而无不为”精神的纯粹体现。
“道”虽无形,可托物以喻。人心若地球仪,自有恒定之轴(本性、本心),故能旋转应世,随缘而悟,应机而动;其静也,虽历纷纭万象而不离其根,虽生智慧觉悟而不失其源。古人云:“动中存静,静中含动,动静相适。”此中真意,便是“道”之所栖。
生活中,动静相宜之道俯拾即是。忙碌奔波后,需静心休憩,反躬自省,此静也;新机挑战来时,则当奋起力行,施展所能,此动也。动静得宜,方能从容于世事。赛场健儿,角逐时全力拼搏,动若脱兔;预备时凝神静气,沉心调息,静如处子。动静迭换,韵律天成,此皆深映“道”之玄机。
然生活之动静,既关联行止之张弛节奏,亦关乎人心之道德根基。动静之际,人心善恶的天平亦随之微妙起伏,不同境遇下的抉择,往往铺就迥异的道德之途。
在人性幽微处,“道”亦精妙流转于善恶之变。人心虽微,却如小宇宙,两房两室,藏着“道”的枢机。一房容七情六欲,一室纳是非善恶。人心之善恶,非如顽石固结,实如四时更迭,冷暖嬗变,可因时势迁移、机缘际会而转化相生。
四季轮回,春夏温煦,催发万物生机;秋冬肃寒,蕴藏大地元气。此相反而相成之理,于人心善恶亦然。春风化雨般的教化,可涤荡蒙昧,引人向善;污浊之境,或令明珠染尘。然纵处困厄,善念亦可能如星火燎原;曾陷歧途者,幡然悔悟亦可成济世良材。故善恶非绝对恒常,乃在流转中互含互转,此即《道德经》“反者道之动”之真谛,恰如经文“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万物皆循此“道”之法则而运化不息。人心亦在其中。故曰:人心若镜,善恶如尘,拂拭则渐明,蒙垢则有痕,转化可通变,变通则近道。古之周处,少时为患乡里,后改过自新,终成栋梁,便是“道”在人心善恶转化中的鲜活明证。
放眼宏大地球图景,草木生灵,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无言而顺承天时,循环往复,正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绝妙演绎。芃麦之心,至纯若璞,浑然天成,乃与“道”最为亲近、几近交融的初始原乡。其一举一动,皆流淌着无邪的童真,自在地散发着与“道”与生俱来的契合。她以未蒙世尘的赤子之心感知世界,心性中天然葆有“道法自然”的本真。
“麦麦,我们此刻在哪里啊?”舅舅笑问,虽是童戏,却也暗藏“道”意。人之所立,岂独地理之方位?亦在心灵栖居之境界。地球仪虽为孩童玩物,然方寸之间,亦能窥见“道”之精微。北京于球仪上仅占一隅,正似“道”在天地之间,虽细微而能彰显,虽隐匿而实昭著。其存在,不惟地理坐标,更是人文历史之深厚积淀与象征,暗合“道”之微妙难测却又周遍万物、涵容一切的属性。故曰:道不远人,人自远之。
“道”,先天地而生,宇宙苍穹,皆为其所涵育,人亦在“道”中。“道”之精微,非仅外求于物,更需内求于心,在于内心之体悟与修持。欲契合大道,当如《道德经》所教:“致虚极,守静笃。”(第十六章)使心灵臻于极致的虚静空明之境;亦需“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第十九章),回归本初的素朴,涤除过多的私欲杂念。人心若镜,虚静则朗照万物真相,洞见“道”之奥妙。道存于心,则心量可容天地之阔,显微能察宇宙之宏,灵动善应乾坤之变。
故而,修行之要,首在修心。心若明澈虚静,则道自显扬;心若壅塞昏昧,则道自幽隐。人居“道”中,常如鱼在水中而不知水,或因心浮气躁,难以沉潜体味“道”的精微。须知,“道”之所在,非独高远深邃之境,亦在寻常日用之间,如芃麦指认地球仪上北京那般,自然而然,触手可及。
道在咫尺,淌于日常,人匆匆而未觉其澜;没于烟火,人疏之而未领其韵;隐于微末,人惘然而未察其真。晨露折射朝阳,是道;邻里一声温煦的问候,是道;陌路伸出的援手,亦是道。若能常怀虚静之心,于纷繁万象中静观体悟,便能感“道”之汩汩流淌,觉万象皆蕴灵机,生命遂与大道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