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街角的早点铺子,六点前总是排着长队,因为此前的餐食全部半价。
那天,想吃包子,偏又去得晚些。眼睁睁看着最后三笼鲜肉包,被排在前面的人买走。他拎着油乎乎的纸袋转身时,我清楚看见自己映在墙上镜子里的眉眼都皱着疙瘩——不过是几个包子,却让人心头堵了半晌。
恰在第二日,我与爱人到杭州旅游,游西湖时,又有所动。断桥薄雾里,有位老太太身着月白绸缎旗袍,闲适优雅地投喂流浪猫。并无喧嚣的人群簇拥,手边不过是袋普通猫粮,可她垂眸凝视猫咪的模样,那份气定神闲,竟比对岸雷峰塔下举着自拍杆争抢机位的游客,更像把西湖的风月都揉进视域。那瞬间,我忽然觉得,从容原该是种无需外物加持的底气。
联想到买包子,这便是生活里最寻常的得失。小到一笼包子的落空,大到人生路上的选择,人总会在“得”与“失”的天平上摇摆。古人说“患得患失”,道尽了多少人心里的拧巴。
我同事的儿子,在互联网公司做总监,前些年咬牙贷款买了学区房,交房那天在群里发了许多景观照片,阳台外的城市夜景亮如繁星。可这几年,老见他叹气,说每天睁开眼就是月供,看见邻居换了辆特斯拉,心里那点“得”的欢喜,早被新的“不得”消磨得所剩无几。他的年度计划里列有“今年必买清单”,被划掉的条目背后,其实,还跟着更长的未完项。
人一旦把“必得”当成人生信条,日子就容易过成一场追赶。
这样想着,就联想到老家的亲戚。她年轻时攒钱买金镯子,说:“手上有金,心里不慌。”等镯子戴旧了,又琢磨着给儿子买城里的房子。去年,我和爱人回去看她,她坐在拆迁分的新房里,却又透着不满足,她对我爱人说:“这衣服两千多块,可穿上身怎么跟穿塑料布似的?”我觉得,她这话背后藏着一个被忽略的真相:当她把“金镯子”当作关注焦点时,“房子”又成了新的标尺;当“新房”落定,“两千块的羽绒服”又成了衡量体面的砝码。她的焦虑像个旋转的陀螺,每一次“占有”都只是给陀螺添加了更沉重的鞭绳 —— 儿子要换更大的房子,她便觉得“带孙子”成了偿还房贷的义务,她把人生的价值永远需要下一个“未得之物”来印证。
跟女儿说起此事,女儿说,这就是消费社会里典型的“物欲循环”:人一旦将“占有”等同于“价值”,就陷入“得而复失”的悖论 —— 就像用漏勺舀水,手里的“所得”永远在渗漏,而视线却始终盯着更远处的容器。金镯子的光泽曾让她心安,却也悄悄抬高了她对“安稳”的阈值;新房的空间曾让她满足,却又催生了对“更优质生活”的想象。她手上的金镯子即便晃得人眼发胀,都是她的物欲投在生命里的光,看似璀璨,却照不透“占有越多,匮乏越深”的本质。
未得时像热锅上的蚂蚁,既得后又觉得索然无味,这大概是太多人困在物欲里的常态——把自我价值拴在“占有”这个秤砣上,秤杆永远朝着“未得”的那头倾斜,日子便成了永不停歇的苦役。
其实,中国人的智慧里,早有对这种执念的“解毒”。苏轼被贬黄州时,住着破旧的临皋亭,夜里听见江水拍岸,写下:“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他不是没有“得”的念想,年轻时也想在朝堂上施展抱负,乌台诗案的风波把他抛到人生低谷,他忽然明白,有些东西强求不来,不如把心放宽。他在东坡垦荒时,穿着粗布衣裳插秧,看着禾苗在抽芽,悟出了“门前流水尚能西”的哲理。
这便是说,高处未必风光无限,低谷中的坚守与自洽也照样可以活得自在。
这种智慧,到了陶渊明,则是“采菊东篱下”的悠然。他做彭泽县令时,督邮来视察,手下人劝他“应束带见之”,他却叹口气:“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挂印辞官,他失去了安稳的俸禄,得到的却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畅快。后来在南山下种豆,“草盛豆苗稀”,日子过得清苦,可他望着傍晚归巢的飞鸟,心里却踏实。这种“失”,反倒成了更珍贵的“得”。
我老家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春风掠过枝头,千串万串槐花竞相绽放,像坠满树梢的奶油铃铛,簌簌摇落细碎银星。清甜的香气裹着阳光漫进街巷,让人的衣角都沾着甜蜜,谁要是路过,多会跑到院子里给我们家打个招呼。但是,一朝春尽花渐落,夏天就会长出浓密的绿荫,人若总想着抓住每一朵花,反而看不见枝繁叶茂的风景。
再者,人若常把“目标”挂在嘴边,却容易把目标误当成“占有”。我的同学是个画家,他上大学时总说:“等我办了个展就好了。”后来真在画廊办了展,卖掉几幅画,在通州开了画馆,却更焦虑了——他开始计算每平方尺的价格,盯着拍卖市场的行情,画笔拿在手里,却再也画不出大学时在画室里,那种不顾章法涂抹的痛快。有次他指着一幅画说:“你看这朵花,以前我画它是觉得晨露好看,现在满脑子想的是藏家会不会喜欢这种色调。”他的失落让我想起敦煌壁画,想起那些在洞窟里默默作画的古人,未必想着作品能流芳百世,只是一笔一划地描摹心中的佛国,千年后,他们的名字不会被记得,可壁画上的飞天,依然在时光里翩跹。这大概就是“物欲之得”与“精神之得”的区别:前者像沙滩上刻字,潮水一来就无影无踪;后者却如金石镌刻,时间越久,越见珍稀。
其实,总计较得失,日子就会过得像算账,事事都要求结果。但生活不是算术题——当你紧攥着“必须得到”的东西,就腾不出手接住意外的小确幸。有些美好偏偏不讲道理,总在你放松计算的时刻突然冒出来。
记得有年冬天去长白山,本想拍雾凇,却遇上大雪封山,车子被困在半路。同行的人唉声叹气,我却跟着当地的向导,深一脚浅一脚走进雪林。没看见雾凇,却撞见一只觅食的紫貂,它的眼睛像黑葡萄,在雪地里一闪就不见了,留下一串细碎的脚印。那一刻忽然觉得,有些“不得”,远比“得”更让人难忘。
古人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又言:“人生不如意,十事恒八九”,对于生活中不达预期的缺憾,“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或许才是人生的真相。想起前边说的老槐树,秋天落下黄叶,却得了冬天的阳光。人活一世,最好的活法,应该像西湖边的老太太,把猫粮撒出去时,眼里有猫的欢喜,心里有湖的平静——得失本是寻常事,心若从容,便是人间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