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黄昏时

天快黑未黑的当口，是为黄昏。这两个字究竟藏着怎样的意趣，我未曾细究，只知那句“夕阳无限好”，确是道尽了此刻的妙处。

不似晌午的日头，毒辣辣地炙烤着，晃得人睁不开眼；也不似后半夜的月，清冷冷地悬着，疏离地拒人于千里。此时的太阳，远远地泊在天际，柔光脉脉，倒像被送至路口的客人，客人回眸浅笑，轻声道“回吧”。不同的是，这位即将远行的“过客”，临走前总爱细细铺陈，将目光所及之处，都匀上几分斑斓。

你立在院中静观，天色是活的。方才还是澄澈透亮的蓝，转瞬，西天便洇开一片绯红，慢悠悠地向周遭晕染，把流云也染成鹅黄、粉黛，偶或还缀些紫霭。好似孩童涂鸦，随性挥洒，偏生那色彩浓淡相宜，怎么看都觉熨帖，百看不厌。墙根的草、路边的树，连往来行人的脸庞，都镀着层金辉，草叶上的光点随风轻颤，有夕阳撒落的碎金；行人脸上的暖色漫过眼角，连皱纹也仿佛柔和了几分，比白昼里更添温润。

只是这般景致，从来留不住。你低头系个鞋带的功夫，再抬眼，太阳已沉下几分，那些明媚的颜色便淡了，像被谁悄悄泼了层清水。待你转身进屋舀瓢水喝，再出来时，天色已暗了大半，红黄褪去，只剩灰蒙蒙的一片，墨色的夜便要登场了。至今想起，这些，都是年少时未曾细品的光景。

是啊，年少时，哪会留意这些？那时总觉日子长得望不到头，天黑了便点灯，黄昏不过是放学的号角。书包一扔，便如出笼的雀儿，扎进胡同与伙伴们疯玩，直到家里人扯着嗓子唤吃饭，才恋恋不舍地挪回去。那时，何曾有过这般闲情，静静立着，看云霞牵着太阳缓缓沉降。

后来上了班，那年夏令时加班，九点多钟走出建筑工地时，天刚擦黑。路边的路灯尚未亮起，远处的楼宇沉沉地卧着，像睡着了一般。晚风拂过，带起几分凉意，风中隐约送来不知谁家灶间的饭菜香，那气息竟与记忆深处母亲烧晚饭时，烟囱里袅袅升起的柴火味有几分相似。忽然就想起小时候的黄昏。母亲总在这时张罗晚饭，她会立在门口，望见我便扬声：“别野了，饭好了。”

可如今，老家的房子早成了空巢，烟囱也熄了火。许多事，都如这黄昏，逝去了便再寻不回。小时候与伙伴在夕阳下追逐嬉闹，总以为那样的日子会日复一日，何曾想过后来各奔天涯，再也凑不齐当初的模样；甚至刚上班时，与同事在公司楼下共赏晚霞，畅想着将来要一起闯番天地，如今连对方的微信都已不知是好友里的哪个。

其实啊，这世间哪有什么能恒久停留。故乡的街巷，也在黄昏里换了容颜。去年回老家，我站在巷口，望着身旁的老槐树，西天的余晖把它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树还是那棵树，可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爬树掏鸟窝的孩童了。

小时候，村子里的黄昏，是不急着点灯的。任天色慢慢暗下来，挺好。听听邻里传来的声响：谁家的电视开得正欢，谁家的娃在哭闹，谁家的锅铲正叮叮当当跳着舞。空气里，白日的燥热尚未散尽，夜的微凉已悄悄漫过来，拂在脸上，不冷不热，妥帖得很。那些寻常日子里的吵嚷，此刻回想起来，竟满是踏实的暖意。

母亲在世时总说，黄昏是老天爷给日子喘口气的光亮。所以，她从前总要趁着这光亮择菜，既给猪崽备食，也给家人张罗。坐在小凳上，面前摆着筐头子和竹篮子，太阳沉下去时，我便喊：“娘，天黑了看不清啦。”她总说：“急啥，天黑了，月亮就出来了。”那时听着只当寻常，直到自己也走到了这夕阳好的年岁，才咂摸出这话里的禅意。

人到了不上不下的年纪，说老，尚可劳作；说年轻，鬓角已添了几缕霜白。不必总念着年轻时的意气风发，也不必愁着往后的日子。就过好眼下这辰光：晨起溜溜弯，日间做点顺心的事，傍晚与老伙计在棋盘上较量几番，便是好日子。

此刻望天，天愈发黑了，星星一颗两颗地探出头。

退休前，我总被琐事缠得脚不沾地，刚退下来时，还有些心无着落。爱人说：“退休就像黄昏，是让眼睛慢慢适应暗下来的时光，接下来该去看星星。”这话在理。人老了，少了年轻时的锋芒，却多了份耐心，能瞧见从前忽略的景致：外孙女芃麦笑起来时眼里的光，比当年拿到奖状更让人心甜；院子里的花何时绽蕾、何时凋零，都能搁在心上细细惦念。

身旁的路灯亮了，晕开一片暖黄。有位老太太牵着狗缓缓踱步，狗尾巴摇得欢快；有个小伙子骑着电动车驶过，车筐里的菜还支棱着新鲜；还有几个孩子，在广场的灯影里追逐，笑声清脆得像风铃。这便是眼下的日子，和当年母亲唤我回家吃饭时一样，藏着最踏实的人间烟火。

这些普普通通的人与事，在黄昏刚过的辰光里，看得格外分明，格外真切。这般想着，便觉出黄昏的寓意：不用执着于留住什么，更不用惶恐于失去什么。该来的自会来，该走的自会走。重要的是，它在的时候，你曾好好看过，认真感受过。

就像此刻，我转回家来。方才的太阳已然沉落，可我记住了它最后一抹余晖的模样，记住了晚风拂过脸颊的轻软，记住了耳畔那些细碎的声响。这就够了。

明日太阳依旧会升起，黄昏依旧会降临，只是今日的黄昏，已然成了过往。不过无妨，我曾郑重地与它相待，便不算辜负。毕竟啊，这黄昏里藏着的，正是夕阳的温柔——它让你记得光的模样，也明白每一段逝去的时光，都有独一无二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