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参加一宴会,厅堂内灯火煌煌,人声鼎沸,觥筹交错,笑语喧阗。杯盏叮当碰撞的清脆,与劝酒声、朗笑声响成一片,此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景,可谓风光无限。然喧嚣鼎沸处,观照浮生本相,忽有所感。回京后,遂有所记。
满座宾客,衣冠楚楚,面上浮着精心雕琢、油光可鉴的笑意。口中喷着浓郁酒气,喋喋不休的赞扬里全是空洞客套,字字句句甜蜜、滑腻、软糯,小心翼翼包裹着各自心思。这浮艳喧嚣、趋炎附势的鸦群,趁主人繁花似锦,聒噪着在主人枝头筑巢欢鸣,啄食权力残渣;待繁华凋零、薪烬火熄,寒霜骤降,便扑啦啦振翅远遁,呼啦啦大厦倾颓,满目凄凉。
另有些冠以“清雅”之名的集会,满座皆是声名显赫的才俊名士,个个正襟危坐,神情肃穆如庙堂泥塑木雕。谈吐间引经据典,字字珠玑,光华璀璨夺目,却偏偏掏不出一句沾着心尖的真话。那些华丽精致、美妙的词句不断堆砌,如镶金嵌玉的笼子,将带着烟火气的真性情、沾着汗味的实在话紧紧包裹。密不透风间,胸腔的温热,嘴边的坦言,甚至心跳都被格律束缚了。此乃名仕独有的精致优雅,却虚假透顶。
浮名终如朝露,晞于晨光。若是朋友,不会倚仗席上声高,亦不屑于锦上添花的热闹喧嚣。忆某年深冬,薄名微醉,步履虚浮,飘飘然似欲登仙,足下踏着恍若云端锦绣。一位相交于微末、深知我秉性的老友,排开簇拥奉承的人群,径直走到面前,动情一言:“大兄,当心脚下泥泞路滑!”激得我心头一凛。
后来冷落。他照样踏着满地枯脆作响的梧桐落叶,于一个寒夜,穿过萧瑟西风而来。推开吱呀作响、积满灰尘的门扉,裹挟一身凛冽寒气,却默默从怀中贴身之处,掏出一只尚带体温的酒壶,壶身温热,轻轻置于案几之上。此等情谊,原是这寒凉世间珍贵的一捧薪火。
浮世观人,首重察其往来,见其交游。观其友,如观其镜,可照见品性之高洁或卑污。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薄胜秋云,脆同琉璃,唯有经历命运的大起大落、跌宕起伏,方能真正验出其厚薄真伪,掂量出其中斤两。喧嚣,终究不过是人声聚散时偶然扬起、转瞬即逝的一缕浮尘。
曲终人散,浮华落尽,尘世亦是退潮后的广阔滩涂。倘若此时,在泥沙俱下、昏暝渐沉的暮色深处,尚有一盏昏黄如豆的灯火为你固执地亮着,那摇曳的灯火,便是浮世烟火中的真金。
庭中积雪皑皑,映着清冷月色,几竿修竹清瘦,疏影斜斜映上老墙,宛如遒劲的笔墨丹青。天籁岑寂。唯余穿林风声拂过竹梢。廊檐下那盏不熄的灯火,光芒虽弱,却将庭前几竿修竹照得棱棱有节,宁折不弯,清癯瘦硬,劲健孤高。
万物肃杀,浮世喧嚣退去,人间幻影消散,尚有竹节般的风骨与灯盏般的至情。原来,这人间,终究有些东西,比刹那烟花更坚硬,比浮华热闹更刻骨。
人总是要有点气节,不为浮世虚誉折腰,不因功名利禄易色,任世情翻云覆雨。自身的骨骼,总要撑起一副顶天立地的端正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