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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金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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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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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常家的神仙味

早晨的阳光,透洒窗台绿萝上,叶脉如细笔勾勒般清晰。窗外的鸟叫,一声叠着一声,忽远忽近。这时候的屋子最安静,连空调风声都显温和。

我姥姥在世时老说“无事就是神仙府,有书便是富贵荣华家。”那时年轻,觉得是老年人的劝慰,或是给没出息人找的没出息由头。此刻的无事,是想着厨房里泡了黄豆,要磨豆浆;想着阳台上茉莉该浇水,花瓣上可能有灰尘。这些事又都不急。

但是,年轻时总想过得风风火火。早上一睁眼,脑子里列满清单:见什么人、办什么事、赶什么场子。手机铃声像催命,可一旦静音,心就被悬在半空,没着没落。

我原就职北京建工二建,有回加班到深夜,回来走在街上,睁眼闭眼都是工地的场景。突然就累了,不单单身体乏,是弯腰时看见路灯光把我拉成问号的影子。

后来慢慢推掉可有可无的应酬,留出整块时间给自己。刚开始,总是要看看手机,怕漏掉重要信息,忙惯了,松弛还不太适应。有次周末,我特意不设闹钟,睡到自然醒。窗外下起小雨,淅淅沥沥的。我煮了碗面条,卧好一个溏心蛋,端来窗边,享受“无事”的惬意。雨打玻璃,结成道道水痕,外面的树、楼都模糊了,像动的水墨画。此情景,不免想起周邦彦那句: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这“无事”的心境,就像家里的老家具,用得久了,边角都磨圆了,看着普通,却最是舒服。不必刻意“神仙日子”,心里没有焦虑的火,没有攀比的风,柴米油盐就能品出清欢。“心不烦,吃嘛嘛香。”俗语像陈年醪糟。

但心无挂碍时,总需些什么来填满这自在。于我,便是书。说“无事”是给生活松绑,那“有书”可说为心魂筑巢。我家的书不算海量,却把书柜塞得满满当当,占据了上下左右整整一道墙,装下的是几十年的积淀。年轻时,从书店买的,封面都磨卷边了;旧书摊上淘来的,扉页上还特意留着前主人的字迹。书,本不像金银珠宝晃眼,可一摆放,那书,总觉是不一样了。

书柜里的摆放,像小时候老家胡同南头的那口老井,层叠的书是砖砌的井壁,左边第二层放着鲁迅的书;右边第三层是汪曾祺的;女儿和儿子小时候读的童话,封面都泛黄了,翻开来,字里行间还能听见童年的声音,连同新添的童话书,都放到最下面一层,方便外孙女芃麦“检阅”。还有年轻时读过,印象深,舍不得替换的。

刚参加工作那会儿,工资不高,住的房子很小,除了床和桌子,最占地方的是个纸箱子,里头全是书。下班回来,吃过饭,洗漱完,往桌前一坐,翻开书,就觉得整个世界能安静下来。那时候读《平凡的世界》,觉得孙少平就是自己,跟着孙少平在煤矿里摸爬滚打,觉得自己那点苦根本不算什么;读《红楼梦》,在雨夜合上书页,看窗外梧桐叶上的水珠滚落,恍惚看见潇湘馆晃动的月光竹影,竟分不清是书中人落泪,还是自己湿了眼眶。合上书时,常常对着窗外的月光发呆。再有,是兴趣的或一些典籍类了。

书这东西,你高兴,它陪你笑;你难过,它默默听你说。那年我生病住院,百无聊赖地躺在病床上,爱人从家中书柜取给我一本《小窗幽记》。翻开书页,读到《卷五·集素》中“雪后寻梅,霜前访菊,雨际护兰,风外听竹”的句子时,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竟似淡去几分。再品《卷十一·集法》里“野蔌山肴,殊胜粱肉;饭疏饮水,尽有余欢”,虽身在病榻,眼前却浮现山间野菜缀着晨露,柴火灶上粗陶碗慢煨的景象。输液管的点点滴滴,倒像檐下滴雨般有了从容的节奏。待合上书页,抬眼望见月亮正爬来窗上,那一刻忽觉几分禅意,恍惚间,似有古意点化这一方禅境。

周末无事,有时我搬个小凳子坐在书柜前,随手抽一本,也不刻意,看到有意思的地方,就停下来想一想,像和老朋友闲聊。周岁刚半的芃麦若是在家,常会跌跌撞撞扑到我膝前,仰头用肉乎乎的手扒拉我手里的书页,好奇地左右看看,又拽着我的手,瞅瞅里面是不是藏着什么,之后,她会从底层抽出自己的“书”,小胖手还翻不稳当书页,却咿咿呀呀地指点着上面花花绿绿的图画,有时还会糊上几滴的口水。

有人说:“现在都电子书了,谁还看纸质书。”还是不一样,纸质书有温度,有气味。新买来的书,带着油墨香;旧书,哪怕淡淡的霉味,也是时光的味道。翻动书页时,手指能感受到纸张的质感,遇到喜欢的句子,用笔在旁边画个线,写个批注,那是和作者的一种对话。《陶庵梦忆·西湖梦寻》购于旧书市场,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扉页上用写着“癸亥年荷夏六月初五,购于京师琉璃厂。是日小暑新过,蝉鸣震耳,幸得此册”,那是原主人所留。突然觉得,这本书穿越几十年的时光,到我手里,也是缘分。

“富贵荣华”这四个字,以前觉得是高堂广厦,锦衣玉食。我生来愚钝,八十年代从河北农村来北京,有所长进全靠贵人提携帮助,这样的富贵,恐怕今生与我无缘。但是,书里有千山万水,有古今中外,翻开一本书,就打开一个世界。你可以和李白仗剑走天涯,和杜甫共担忧国忧民,和苏轼一起“一蓑烟雨任平生”。这精神的富足,多少钱都买不来。

长我20多岁的友人,退休前是中学老师,藏书甚多,像小型图书馆。那次去他家串门,看他八十多岁了,戴着老花镜,读《资治通鉴》。他的屋子很朴素,家具都是旧的,墙上挂着一幅自己写的字:“有书真富贵,无事小神仙。”我笑问,读了一辈子书,没够吗?他也笑了笑,摩挲着泛黄的书页说:“书卷垒桃源,风雨不侵;世事作烟云,过眼不惊。”

这话与姥姥所言异曲同工。说到底,都指向同一生活态度与心境:“无事”是抽身忙乱,卸下外物之累;“有书”是滋养心魂,抵御空虚侵袭。两者相契,方得难得的自在从容。

前些日子赶稿,突发耳鸣。医生说这是毛细血管血栓,且这病正往年轻人堆里钻,急诊室每天能遇见几十个这样的病例。是啊,现在的生活节奏快,人人都像上了发条。走在街上,看着行色匆匆的人群,看着路边的广告牌,心里会有点恍惚。这时我就想赶回家,闻到屋子里淡淡的书香味,看见窗台上的绿萝又长出了新叶子。

我的屋子不大,装修简单,没有值钱的东西,但我觉得挺富足。早上起来,泡一杯茶,坐在窗边看看书,或者什么也不做,就看看窗外的树;中午给自己做一顿简单的饭,饭后躺在沙发上眯一会儿;下午阳光好的时候,搬个椅子到阳台上,晒着太阳读几页书,困了就打个盹,阳光暖暖地盖在身上。

古人的“神仙府”,或许比不过心里的一片宁静之地。古人说“富贵荣华”,听起来珠光宝气,可能胜不过精神上的丰衣足食。普通人,过不了呼风唤雨的日子,也挣不来金山银山,但可以守着自己的小日子,让心里“无事”,让家里“有书”。

此刻,窗外鸟鸣依旧,阳光更亮了些,投在墙壁上,得见细小的尘埃浮游。我起身去厨房,将泡好的黄豆倒入豆浆机,按下开关。窗台上,昨日浇水的栀子花绿得流油,花瓣雪般剔透,香气裹着水汽沁来,先是清冽钻鼻,继而满室氤氲,似新蒸米糕撒了碎桂花。

豆浆机“嗡嗡”转着,栀子花的馨氤氲豆浆的香,窗外的鸟鸣像浸上了这香暖的空气。这样的早晨,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没有堆成山的工作,只有手边的书,豆浆机里的豆浆,窗外的阳光。我想,这大概不必去远方寻找仙境,也不必羡慕别人的荣华了吧。

原来,神仙与富贵荣华,本是不可量化的虚妄。守一份安然,捧一本喜欢的书,这书作广义解,寻常日子里,也能品出神仙般的滋味,活出属于自己的富贵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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