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世上,免不了烦扰。外面的事物纷至沓来,内心便杂乱无章。古人说:“静漠恬澹,所以养性也;和愉虚无,所以养德也。”人每日睁眼便见万物,闭目也脱不开思虑,静漠的境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
性,是人的本真,若是常被外物动摇,便失了本真。说起养性,大抵是要人收敛心神,不被外物所牵。好比一池清水,风吹波起,就映不出真实形貌。所以要静漠,要恬澹,使水波不兴,能照见天光云影,也能照见自己。不过这静漠又不是死寂,不能枯坐,要让内心安定下来。有了这份安定,任他风云变幻,我自岿然不动。如此,性便适宜,自得悠然。但是,静漠之境,避世也是得不到的。市井喧嚣,能保有一方心灵净土,这已然是真功夫。“大隐隐于市”,古人说的便是这个意思。心能自主,则处在闹市也如幽谷;心被物役,就算住在山林也不得安宁。若终日奔忙而心神外驰,则不知何时性灵已枯如槁木。而恬澹的要诀,就是知足知止。欲壑难填,得陇望蜀,永远不能满足,则欲望好比海水,越喝越渴。恬澹自处,粗茶淡饭也有真味,布衣陋室也能安眠。
德不缥缈虚无,有具体的品行表现。养德,可以说德比性更进了一层。“和愉虚无”这四个字,最值得玩味。和,就是不与事物相抵触;愉,就是心中悦乐;虚,就是不自我满足;无,就是不执着。和之道,就像水往低处流,不与人相争。争名、争利、争一口气,世间纷争,多起于一个“争”字,到头来无非镜花水月。以和处之,就能减免许多烦恼。和以智慧,高明通达,这与懦弱无能是两码事。心能自愉,则贫贱亦不改其乐;心不能自愉,就算富贵也会忧愁。向外寻找快乐,岂不知快乐本在心中。愉是淡淡的喜悦,是持久的心境;不是狂欢,也不是短暂的好情绪。虚之妙,如山谷能容纳,不拒绝细流。满招损,谦受益,古训说得很明白。心若自满,新的知识就进不来;胸怀若虚谷,则万流归宗。虚不作空虚解,而是做充实前的准备;也不能解做无能,是大有前的蓄势。无之境,好似云出山岫,不滞留于物。执着于功名,功名就累人;执着于情爱,情爱就伤人。无执无滞,则处处自在。但是,无的意思是不执着,不是虚无,也不是让人放弃,是超脱执着的放下。
性为根本,德为发用;性在内,德在外。养性是为了立根本,养德是为了达发用。根本立住了,德用自然生发;内在充实了,外在自然显现。古人说:“血脉无郁滞,五藏无蔚气”,看似讲身体,实则通心神。身体的不通畅,往往源于心绪的郁结。一个人若是整天忧心忡忡,血脉怎么能畅通?五脏怎么能调和?心平则气和,气和则血畅,血畅则病少。这就是养性所以能养生的道理。反过来,德行有亏欠,内心必定不安。小人在独处时做不善的事,见到君子就遮掩自己的不善,表现自己的善,可是别人看他,如同看见他的肺肝一般,这就是“观其貌知其心肺肝然”,就是说,内心真诚,外表自然会显现出来。所以君子在独处时也一定要谨慎。养性养德,不是两件事,而是一体两面。性定了德就彰显,德修了性就滋养。好比植树,根深则叶茂,培土则根固。舍弃根本而求枝叶茂盛,怎么可能呢?
养性之法,关键在于能静。远离尘嚣,每日返观内心,便是“三省吾身”的延伸——不执着于具体行为,更重心神的觉察。不必拘泥于形式,或静坐,或散步,或赏花,或观鱼,只要心神凝聚为一,便是养性之时。静中不是无事可做,而是观照内心。观“念头”的生灭,如观云卷云舒;察情绪的往来,好似看客来客去。不迎不拒,只是观照。时间久了,心自然澄明,性自然显露。养德之要,在于能实践。德不空谈,要力行才是。一句温和的话,一次忍让,一点善行,都是养德的实际功夫。不要因为善事小就不做,不要因为恶事小而为之。日久功深,德自然厚重。实践的难处,在于持久。一日修德不难,难的是日日坚持不懈;一时养性不难,难的是时时一以贯之。面对手机信息轰炸,可先暂停几秒,让自己有个“观照念头”,不立刻回复,也不急于滑走;这便是“静漠”的练习;职场中遇到分歧时,先压下“争对错”的念头,用温和语气沟通,便是“和愉”的落地——不强化观点。修养在平常,需要恒心毅力,如同磨镜,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
有人叹古人所处环境单纯,远不如今日这般复杂。这话不尽周全——古人有古人的诱惑,今人有今人的烦恼,彼此各有困境,“易”与“难”本无绝对。环境或许换了模样,人心深处的本真与欲望却未曾改变;诱惑的形式纵然不同,能迷惑心性的本质终究如一。古代学者多以“为己之学”为宗,读书修养是为了向内求索、完善自我,所谓“修身齐家”。古人修心,多是为了校准自己的内心,让性灵不被外物磨损;反观当下,有的人却难免落入“为人之学”的窠臼,治学有时会掺杂功利考量,有时是做给他人看、为了外在评价。今或有人谈修养,有时也会不自觉掺杂“做给旁人看”的杂念,把修养当作标签,而非真正的内心需求。这种“为己”与“为人”的取向差异,或许是古今修养语境中值得深思的不同,却并非绝对的“古今对立”。毕竟,若为他人眼光而修,终究算不得真修;若为炫耀姿态而养,也难称是真养。技术迭代了,手机电脑不过是新的外物;时代变迁了,名利地位仍是旧的诱惑。“心性不易、大道不变”是本质,所以,修养从无古今之别,古人守得住“向内求”的初心,今人若能抛却杂念,同样能做到。
修养之初,免不了带几分“用劲”的刻意。就像学骑自行车,总要紧握车把、全身绷紧——这是多数人的常见起点。毕竟有人心性偏静,或得引导者点拨,初期能从温和觉察切入,不必经历紧绷,只是这样的情况终究少数。等修养功夫渐深,“用劲”的刻意慢慢淡去,转而进入自然状态。熟练的骑手,不必再刻意紧绷,无需思虑“如何平衡”。这时便近了“化境”:不再执着“我要修养”的念头,不用刻意约束言行,却能在日常里贴合修养本心。至于“自在”,未必非要等到“修养到极致”。极致是理想方向,不是“自在”的唯一标尺,偶尔放下“进步”的期待,比如堵车时不焦躁、排队时不烦躁,便是片刻自在。若真修到极致,“自在”便如鱼游水中、鸟翔空中,浑然不觉束缚,这是高阶境界,但不必因“未到极致”焦虑。从“用劲”到“自然”,再到“自在”,大致是修养的三层路径。若觉得修养苦,也不全因停在第一阶段:有时是方向错了,用“对抗自己”的方式修养,比如强迫自己“不焦虑”,反而会更焦虑;有时是期待错了,把修养当“快速技能”,没即时成果就倦怠;有时是初心杂了,为他人眼光而修,自然疲惫。
若避开这些误区,哪怕在“用劲”阶段多停留,也会品出修养的回甘。坚持下去,总有某个瞬间——或许是一次不刻意的包容,或许是一回无需提醒的觉察——突然懂了“不费力”的妙处,这便是“豁然贯通”。正如武术界所说“有意练功,无意成功”,前期“用劲”是扎根,后期“自在”是生长,不必急着跳过扎根,也不必执着极致,慢慢来就行。
养性养德,不是为了独善其身,实在是为了兼济天下,日常中对他人的温和、对小事的担当,便是“兼济”的微小实践。性定了智慧就生发,德厚了感召力就强。这样,应对世事才没有障碍,利益众生。道在近处却往远处求,事情容易却往难处做,这是人的谬误,所以才要养性养德。养性养德,不过是求其本心而已。本心既然明了,那么性自然养,德自然修,何必向外寻求呢?心不静,性就容易跟着外物飘;性不定,德便少了扎根的底气;德不厚,心又会被愧疚与浮躁填满。捧着一颗心,先让它明,再让它定,最后让它暖,环环相扣,步步互联,这该是完整的修养。人或许不能完全像古人所说的“静漠恬澹”“和愉虚无”,但可以在喧嚣中寻找片刻宁静,在纷繁中保持一点淡泊,在功利中留存些许超脱。这样,虽然不能完全达到,心向往之,也是一种修养。
世间万物,都可以作为镜子;人生万事,都可以当作老师。养性养德,无须远求,且行当下;不需寺庙教堂,且悟俗常。明白这一点,每步都是道场,处处都是修行。人生在世,非仅求“存活”,更求“活得明澈”,明白怎样活得好。这就是修心以经世,抱德以终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