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

孙儿认字了，一个小时前，奶奶发现的。

儿子儿媳在外打工，奶奶独自带着孙儿，日常起居、启蒙教育，全落在她一人肩上。

那个时候，奶奶打开画册，不经意地问孙儿：“哪个字念门呀？”

孙儿手指指到画册上的“门”字，读了声“门”。

奶奶心花有点怒放。在奶奶听来，连发音都是标准的二声，而且与广播里的童声，甚至别无二致。

奶奶真是高兴。孙儿两周岁还差两个月呢！

到了中午，奶奶忽然想，这个“门”字，孙儿会不会忘记念什么啊。而且，既然认识了，就需要巩固。这是孙儿认识的第一个字，是个好的开始。她这个当奶奶的的确需要做点什么！

奶奶甚至想到要把自己高中学的课程温习起来……

农村晌午时间长，这个时间足以让奶奶完成当下要做的事情。奶奶从柜子里找出过年才用的红纸，写了七八个巴掌大的“门”字。

接下来的半天，家里所有的门都贴上了方块的红纸黑字。大门、房门、屋门，居室门、甚至衣柜门。被奶奶贴上了“门”字。

孙儿被奶奶牵着，一遍又一遍地指认。

“这念什么？”

“门！”

“这个呢？”

“门！”

每一声稚嫩的回答，都让奶奶脸上的皱纹舒展一分。她仿佛看见了一条光明的路，从这小小的‘门’字出发，一直通到她意向的学府门前。

傍晚时分，正有邻居张婶来串门。奶奶其实最想等这一刻。奶奶奶迫不及待地展示孙儿的认字能力。

“快，让奶奶看看咱们娃娃多聪明！”

“他张婶，快来看看，我们娃娃会认字了！”奶奶的声音透着光亮。

娃娃被推到人前。张婶先指大门上的贴字。

“门！”娃娃清脆地答。

张婶笑着夸：“真聪明！”

张婶再指房门上的贴字。

“门！”

“哎哟，太了不起！”

张婶再指卧室门。

“门！”

“哎哟，了不得了啊！”

一圈下来，张婶的夸奖话快用尽了。

奶奶乐得眼看要喘不过气来了。

“走吧，走吧，屋里坐！”奶奶客气地对张婶说。暗地里，有奶奶的心思，这“门”字还没读完呢！

见张婶没有接着问，奶奶实在有点控制不住了。指着衣柜门上的“门”字，满心期待最后一个圆满的答案。

孙儿看着衣柜，毫不犹豫：“衣柜！”

奶奶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张婶笑着刚要开口，听见娃娃说“衣柜”，话头一下顿住，夸奖卡在喉咙里，只好轻轻咳了一声。

“不对，”奶奶愣一下，疑惑地纠正，“是门！”

孙儿又读了一声“衣柜”，奶奶纠正的声音明显高了。娃娃被吓到了，小嘴一扁，却仍固执地重复：“衣柜！就是衣柜！”

奶奶伸出的手指颤抖几下，慢慢地、无力地垂了下去。她看着孙儿委屈而固执的脸，又看看衣柜门上那个刺眼的“门”字，它贴在那里，像一个巨大的嘲讽。

张婶讪讪地说了句“孩子还小，慢慢教”，便借故走了。房间里只剩下祖孙二人。奶奶沉默地站了很久，然后伸出手，缓缓地、一点点地，揭下了衣柜门上那张鲜红的“门”字。

晚饭后，奶奶与孙儿坐在门前乘凉。

“娃娃，”奶奶轻声问，“为什么叫衣柜，不叫门呢？”

孙儿眨眨眼，打开衣柜门，拿出一件娃娃爱穿的短裤，说“衣服！”

奶奶愣住了，突然笑出声来。她摸摸孙儿的头，第一次意识到：孩子不是在认字，好像跟大人有不一样的道道儿。

第二天，奶奶重新写了字，又重新贴上，然后领着孙儿，一个个指认：

“大门。”

“房门。”

“衣柜。”

“冰箱。”

孙儿咯咯地笑，奶声奶气地跟着念。

夕阳西下，奶奶揽着着孙儿，笑眯眯地看着院子和屋子门上贴的红纸黑字。这次，她不是教孙儿认字，是教孙儿认识世界。她低下头，脸颊轻轻贴了贴孙儿温软的头发，把他揽得更紧了些。

或许，奶奶明白了，这教育不是把成人的认知强加给孩子，而是陪着他们，一起发现这个世界。并且，她意外地发现，那些曾以为已经丢掉的哲学和智慧，似乎藏在孙儿天真直白的答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