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见老张为两毛钱跟菜贩子较真,脸红脖子粗的,我站边上瞧着,想笑又突然觉得笑不出来,好像自个儿也跟他差不离儿,哪天是不是也会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儿较劲呢?人,有时看别人时清楚,看自己,总能隔着铜墙铁壁。
都说“笑人莫若笑己”,可实际,都有偏自己的私心。看见邻家孩子打翻酱油瓶,嘴上说着“没事没事”,心里头第一反应就是“毛手毛脚”。等自个儿孩子摔了碗,却是赶紧看看手划破没,人,天生又有两杆秤,称别人的时候用铁砣,称自己的时候换棉花。这时若弄个乖,把那杆秤翻过来用,日子或许能舒坦些。
有人问了:“要是别人成心挤兑咱,唾沫星子都快喷到脸上了,难道还得陪着笑脸?”这话也没错,谁也不是泥捏的菩萨,任人搓圆捏扁。可细琢磨琢磨,那冲你瞪眼的人,心里头多半也揣着一团火,指不定是早上被领导训了,或是家里头闹了别扭,这火没处撒,偏巧撞着你了。那你呢?就像走在路上被石子绊了脚,你总不能跟石头较劲吧?难道还要踢它一脚解解气?
寒山拾得当年说“忍他、让他”,没有教人当软柿子,是说别拿别人的错处来罚自己。你瞧那骂街的人,骂得越凶,嗓子越哑,最后伤的是自己的元气;你若跟着回嘴,无非是往那团火里添柴,最后烧得两败俱伤。倒不如站远些,看他跳脚,等他骂累了,喝口水歇歇,说不定还能递个板凳。这忍,是站高了看生活热闹的智慧。
再说“看不起自己”的毛病,我自个儿就犯过。见别人穿得光鲜、说得漂亮,总觉得自个儿土里土气,连说话都打磕巴。跟人吵架,明明占理,却被对方一句“你个老帽儿,懂啥?”堵得哑口无言,回家路上越想越憋屈,觉得自个儿真是个软蛋。想来想去,别人的舌头是长在自家嘴里的,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呗,我要是把这些话都往心里装,那心得多大才不被撑破?
小时候,老家村东头有棵老槐树。那槐树春天长叶子,秋天落叶子,有人嫌它挡了阳光,有人夸它能乘凉。树还是那棵树,变的是看树的人。人也一样,你在张三眼里是宝,李四那儿可能是草,哪里顾得所有人看法?而且,同一人的看法,此时彼时还会变化。为了让人人都顺眼,把自个儿扭成麻花,那才叫真傻呢。
也有人跟我聊:“我笑别人活得太较真,可别人反过来笑我活得太佛系,这到底谁该听谁的?”其实这纠结,跟下棋时的别扭一个理——你嫌对方落子慢,对方嫌你出棋急,哪儿有什么“对不对”?本就没个统一的标准。马能行千里,耕田不如牛。有人说牛笨,可它心里清楚,只要把地耕好了,总有歇脚的时候;那蹦蹦跳跳的兔子,看着机灵,说不定转眼就是别人守株待兔的角色。
既然管不了别人怎么看自己,那又何必纠结“我笑别人较真,别人笑我佛系”呢?
活得佛系,未必是坏事,太紧绷了容易断。拉二胡时,弦绷得太紧,音色就尖厉;松松垮垮,又拉不出调儿。过日子就得找个不松不紧的度,别人说你“没出息”,你别往心里去;别人夸你“有本事”,你也别太得意。就像自己手冲咖啡,水温烧得太高,会把咖啡粉煮出焦苦味;凉了,又萃不出豆子里的醇香。水流太急,粉渣会被冲得满滤杯飞;太缓,等半天也接不满小半杯。得盯着水流、控着温度,找那个刚好能萃出花果香的“灵魂参数”。不管别人说“你冲得太慢”“太淡没味儿”,自己端起杯子抿一口,暖到胃里、香到心里,这份舒服,比“符合别人的标准”更重要。
那么“些许的悲观”呢?人要是总想着“万事如意”,迟早得被现实敲破了头。小时候家里穷,秋天来的时候,就算饿着肚子,也得囤点粮食,这是老人们的通透,知道有丰年也有灾年,提前备好了粮,真遇上灾年才不至于慌了手脚。“些许的悲观”,心里有本账,知道日子有顺有逆,顺的时候别撒欢,逆的时候别垮掉,这就叫“心里有数”。
跟一个年轻人聊天,他说,别人笑我“像猴子”,说我毛手毛脚、上蹿下跳,我听着很苦恼。我说,仔细想想,人跟猴子本就没区别,都得吃饭睡觉,都有七情六欲。猴子上树是为摘果子,人奔忙是为过日子。猴子会从树上掉下来,人走路也免不了摔跟头,谁也别嫌谁模样不好看。世间百人百性,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活法,这不就是生活的辩证法吗?
过日子,就像熬一锅粥,得慢慢煮,急不得。米要放够,水要适量,火要适中,缺了哪样都不行。别人的闲言碎语,就当是锅里飘起的沫子,撇掉就是了,犯不上为了那点沫子把锅掀了。等粥熬得黏糊了,香气飘出来了,自然有人端着碗来寻。
有人问:“照你这么说,是不是就该啥也不管,随波逐流?”不然。“忍他让他”是让你别为了鸡毛蒜皮的事较劲,不是让你没了主见。就像走路,前面有坑,你得绕过去,不能硬踩进去;有人挡路,你得说声“借过”,不能硬撞过去。这叫“心里要有谱,脚下才有路”。
说到底,人这一辈子,就是跟自个儿较劲,跟别人磨合。别人的脸色,就像天上的云,一会儿阴一会儿晴,你管不了那么多;自个儿的心,才是家里的灯,得让它亮堂着。别人吹胡子瞪眼睛,你就当看场戏,看完了该干啥干啥;别人笑你骂你,你就当风过耳边,听听就算了,别往心里搁。
这世上难得人人都喜欢你,但你得喜欢自个儿;不一定让别人都顺你意,而你要能顺自己心。寒山拾得说,“再过几年,你且看他”——日子长着呢,谁笑到最后,谁才笑得最好。为了一时的输赢,弄得自个儿疙疙瘩瘩,不就亏大了吗?
末了再想老张,红着脸跟菜贩子争两毛钱时的样子。自己站在一旁憋笑,转眼自个儿回家淘米时,不也因为米粒撒了,跟自个儿生闷气?
这人生啊,本就是你我互买互卖的市场,有人为了秤杆高低红脸,有人为了菜叶子新不新鲜高声,你站台下瞧得清楚,轮到自己上台,未必就唱得更体面。
笑别人的较真,也笑自个儿的拧巴,到头来还得攥紧手里的菜篮子,在晨光里挑拣着,在一茬一茬“苟且”中坚守韧性(权作“苟且”吧,我实在找不到更好的词),把那些细碎的、体不体面的,却又不得不扛着的日常,熬出味道来。如此一想,倒觉得寒山拾得也没那么远:他们大概也穿着蓝布围裙,手里攥着择了一半的青菜,站在灶台边你一言我一语;问对,说的哪里是玄乎的道理?全是挑菜、淘米、熬粥的家常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