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景州塔下,抬头仰望,八面棱锥形的塔身像一柄被时光磨亮的玉圭,从市井烟火里拔地而起。十三层青砖层层向上收束,直至顶端青铜葫芦刺破天际 —— 那葫芦泛着温润的铜绿,是一颗被岁月浸润的宝葫芦,稳稳镇在塔尖,也镇住了这方土地千百年的风雨。据传,这塔原叫“释迦文舍利宝塔”,可百姓们嫌名字拗口,便依着“景州”的旧称,唤它“景州塔”,一叫就是千百年,比原名更有几分烟火气。
绕着塔基走,底层的巨形青石,石面被往来的脚步磨得发亮,却仍能看见边缘处未被磨平的棱角。有几块青石的缝隙里嵌着细草,草叶顺着石缝舒展。据说塔基下藏着地宫,里面供奉着佛骨与佛经,可少有人见过它的真容。这就像一本翻开的古籍,扉页写着“舍利”二字,内里的故事却被砖石封存,更让人忍不住猜想:千年前,谁捧着珍贵的舍利,小心翼翼地将它藏进这塔下?又是谁用一块块青石,为这神圣的信仰筑起坚固的底座呢?
塔身的青砖,颜色深浅不一,有的砖面泛着浅褐,是被雨水浸蚀的痕迹;有的砖角微微缺损,像被岁月里馋嘴的时光偷咬了一口。我凑近些,在西侧第三层的墙面发现一块特别的砖,砖面上有几道模糊的刻痕,像是当年匠人随手画下的记号,或许是为了对齐砖缝,或许只是一时兴起的涂鸦。这道刻痕让我忽然想起《景县志》里的记载:塔顶曾悬着一块铁匾,上面铸着“齐、隋重修”四个字。那么,在齐隋之前呢?是北魏兴安年间,文成帝恢复佛教后,工匠们奉旨垒起第一块砖?还是永平年间,宣武帝推崇佛法,全国州郡大兴土木时,多少双大手将这塔一点点托举起来?是否有确切的文字记载,已经不太重要,但始建于北魏的说法,早已揉进它的传说里。
塔内有螺形阶梯,二十多年前,还可以沿台阶盘旋而上,只是如今塔门紧闭,再也不能像前人那样登至塔顶。但从史料里的描述,仍能想象出那份壮阔:晴日里站在最高层,脚下的景县城像一幅铺开、街巷纵横线条的棋盘,放上房屋错落如棋,站到塔上,你就是对弈的神仙。若远眺,连三四十里外的郊野村庄都清晰可见,炊烟袅袅升起,与天边的云连在一起。小时在老家农村,大人们说晴天登上房顶就能看见景州塔尖,我记不清等了多少回,终也没看到。前人曾写诗赞叹:“绝顶静观真景象,却也身疑在蓬瀛”,想来那时站在塔顶的人,定觉得自己离天近了几分,平日里的烦忧都被风吹散,只剩下心胸开阔的畅快。
更让人着迷的,是“古塔风涛”。塔顶的青铜葫芦下围着一圈铁丝网罩,风一吹,网罩就与塔身的洞户相撞,发出“嗡嗡”的声响,初听像远处的潮声,再听又似千军万马奔腾,雄浑又壮阔。我特意选了一个有风的午后站在塔下,远处街巷传来小贩隐约的叫卖声,三两个老人坐在塔基石阶上闲聊,他们的乡音被风剪成碎片飘散。风从东南方来,我臆想,风先掠过塔基的青石,再穿过中层的洞户,最后,会裹着网罩的声响落下来。那声音,一定不似寻常风的轻飘,会带着股厚重的劲儿,把千百年的故事都装进风涛;有齐隋年间重修时的锤声,有宋时匠人砌砖的叮叮当当,有明清时游人登塔的笑谈,还有新中国成立后维修工人的脚步声。我凝神静听,耳中却只有风掠过衣襟的呼啸。原来,终归是想像,吹得我秋风里有点冷了,也没听到。有人说,古塔会“说话”,讲给每一个愿意倾听的人,这话好似也不太正确,因为,兴冲冲、情切切的我分明没有听到啊。
仔细观察塔身的结构,不得不感叹古人的智慧。八面棱锥的造型让阳光能均匀地洒在每一面墙上,既避免了局部砖石长期受潮,又让塔身显得庄重对称。塔内的穿心式构造更是精妙:从第一层正中穿塔心而上,到第二层又折回右侧,每层都改变穿心方位,这样既防止了塔身上下通裂,又让登塔的人能时时看见不同的景致。传说当年建塔时,工匠们用了“土屯法”—— 塔垒多高,土堆多高,等塔建成,再把屯土一点点运走。想象那时的场景:无数工匠围着土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砖一瓦地砌,一锹一锹地堆土,土堆一天天高起来,塔身也一天天挺拔,直到最后运走黄土,古塔像从地里长出来一般,稳稳立在景州大地上。这份匠心,不能急功近利,而要慢慢地磨,要对每块砖、每道缝较真。
景州塔虽为佛教的精神投射,但早已织入景州人的日常。老一辈人说,从前没有钟表的时候,人们常依塔影判断时间,塔影短短地覆在西门某个地方,便是午时已到;夕阳西照,影子拉得长长地伸进巷子,便该收工回家。逢年过节,更是绕不开它:元宵灯会,大人孩子手提花灯,沿塔基走三圈,祈愿一年圆满……
它也早已是人间烟火的一部分。老辈人回忆,从前谁家孩子哭夜,母亲便抱到塔基南面走一走,摸一摸被岁月磨圆的砖角,说这样孩子就能安睡整夜——塔是镇风水的,也镇得住小儿惊啼。还有人说,旧时媒人说亲,会问一句:“家在哪边?能看到塔不?”若能看见塔,便是好地段,曰“望塔之家,福泽绵长”。
景州塔所在的景县这片土地,有着典型的暖温带半湿润大陆性气候。春天干旱多风,风穿过塔的洞户,会带着沙尘的气息,却也让砖缝里的草芽更快地冒出来;夏天闷热多雨,雨水顺着塔身的纹路往下淌,冲刷着砖面,却也让砖石更加坚固;秋天秋高气爽,阳光温和,最适合站在塔下,听“古塔风涛”,看云卷云舒;冬天干冷少雪,塔身裹着一层薄霜,青铜葫芦在寒风里泛着冷光,却更显肃穆庄严。年复一年,四季轮回,气候在变,可古塔始终稳稳地立着,像一位沉默的老者,看着春草绿了又黄,看着秋叶落了又生,看着一代代景州人在这里出生、成长、老去。
景州塔与沧州铁狮子、赵州大石桥、正定隆兴寺大铜菩萨齐名,被誉为“河北古代四宝”。若是把这四宝比作一首诗,沧州铁狮子是诗里豪迈的开篇,气势十足;赵州大石桥是诗里流畅的对仗,工整精巧;正定大铜菩萨是诗里庄严的结尾,神圣肃穆;而景州塔,便是诗里最绵长的韵脚,贯穿始终,用千年的时光,把景州的故事、河北的故事、中国的故事,一点点吟哦出来。它不似铁狮子那般张扬,也不似大石桥那般热闹,却凭着一份低调的坚守,成了景州最鲜明的标志 。提到景州,人们最先想到的,便是这座八面棱锥形的古塔,想到它的“古塔风涛”,想到它藏在砖缝里的千年岁月。
如今,塔门虽已封闭,不能再登塔远眺,但仍有许多人专程来此。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围着塔基慢慢走,嘴里念叨着年轻时登塔的往事;有带着孩子的父母,指着塔身,给孩子讲古塔的历史;还有像我一样的看客,举着相机,想把古塔的身影留在镜头里,想把“古塔风涛”的声响录进手机,然后再统统转成文字。我想,人们爱这座塔,除了它的古老,还因为它身上藏着的“不变”。千百年风雨侵蚀不变,多少朝代更迭不变。
夕阳西下时,秋阳把塔身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青石板路上,一端宽一端窄,像是将行走过来的路画在地上。风又起了,秋寒天冷了,这一次,我不再执着于倾听那些传说中的声响,只想看塔影渐渐沉入暮色。我是担心这天冷吗?我的确是担心塔也怕冷的!
离开景州时,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古塔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处的天际线里,可“古塔风涛”的声响,却绵长如音,久久萦怀。但我想听它的话语,因为我是景县人。想听它讲我未经历的家乡旧年,讲祖辈与塔相伴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