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我在黑暗里醒着。
窗外的街灯把树影投在窗帘上,风一吹,影子就晃啊晃,像谁在黑夜里踮着脚走路。我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很轻,却又格外清晰,像老式座钟的秒针,一下,一下,敲在寂静的鼓面上。
这不是失眠,是醒着。
醒着的时候,思维是没有形状的。它一会儿飘到童年住的老院子,墙根下那棵歪脖子枣树还在,枣子熟了的时候,红得透亮;一会儿又落到昨天傍晚的公园,看见一对老人手牵手,慢慢地走,他们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长到把我的影子也裹了进去。这些画面没头没尾,像旧胶片电影,在脑子里一格一格地闪。
我摸黑开了床头灯,橘黄色的光立刻把房间圈出一个温暖的小世界。书桌上摊着一本没看完的书,半掀的。我走过去,看到那些文字,它们是蝴蝶,在灯光下是安静睡着的。可我只要翻开,它们就会醒过来,在我眼前振翅,带我去看不同的人生——有人在沙漠里找水,有人在云端上盖楼,有人在泥巴里种荷花。
醒着的时候,耳朵格外灵敏。远处传来货车经过的声音,轰隆轰隆,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最后只剩下夜的空旷。还有隔壁邻居家的猫,偶尔叫一声,细弱的,像在跟谁撒娇。这些声音平时都被白天的喧嚣盖住了,只有在醒着的夜里,才会偷偷溜进来,在耳边织一张网,网住所有的思绪。
我想起小时候,在河北景县的老家,夏天的夜晚也是这样醒着。躺在院子里的竹床上,看星星一颗一颗亮起来,听奶奶讲狐仙的故事,故事却很迷人,讲到惊险处,她会突然停下,看着你。那时的醒着,是好奇,是对世界的探询,像刚破壳的雏鸟,睁着眼睛看一切。但奶奶总是越讲越慢,慢到把你哄睡才罢休。
后来二十岁到北京,日子就像被按下快进键的录音机。挤地铁,赶方案,见客户……白天被各种声音、各种影子填满,夜里倒头就睡,睡得很沉,沉得像块石头。偶尔也会在半夜醒,却满脑子都是没做完的工作,心里慌慌的,根本来不及感受“醒着”的滋味。
现在退休了,时间突然慢了下来,录音机变为被调成慢速播放的放映机。于是,这“醒着”的时刻就多了起来。不再是焦虑地想工作,而任由思绪像水草一样,在时间的池子里悠悠地荡。
我走到窗边,拉开一条缝,让夜风吹进来。风里有秋天的味道,还有远处河流的气息。城市的灯火在远处闪烁,红的,绿的,蓝的,把夜空染得有些不真实。可这风是真实的,它拂过我的脸,带着凉意,让我知道,我在醒着,在真切地感知这个世界。
桌上的茶杯里,茶叶已算是昨天的了,水也凉了。我重新沏了一杯,看着热水冲下去,茶叶在里面翻卷、舒展,像一群在水里翻滚的精灵。我记得茶叶还叫灵草,灵草的茶香袅袅地升起来,钻进鼻子里,很舒服。
醒着的时候,人是透明的。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疲惫,都在黑暗里褪去了。只剩下最本真的自己,和自己对话,和世界对话。此刻,天快要亮了,可我不着再睡去。我想再听听这夜的声音,再看看这光的形状,再让这风多吹一会儿。
因为醒着,所以活着。不是被时间推着走的活着,是睁着眼睛,用心去触摸每一刻的活着。
天边开始泛起鱼肚白,街灯一盏盏熄灭,树影也淡了下去。新的一天要来了,这“醒着”的感觉,会一直留在心里,像一颗种子,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就会发芽,开出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