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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金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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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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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着

我总在梦里回望着一些影子。

二十岁那年,从河北景县的庄稼地一路走来,绿皮火车的轰鸣还在耳骨里震颤,北京的风就裹挟着煤烟与槐花香,扑了我满怀。如今在大兴瀛海的居所里,退休后的日子像窗台上那盆茉莉,不疾不徐地抽着新芽,而那些梦,却总在夜深时,被月光的指引,悄悄爬进枕边。

梦着故园的土。景县的土是黏的,泛着黄河故道冲积出的黄,攥一把在手里,能闻到麦子灌浆的甜,也能摸到犁啃过的糙。梦里我总在那片土上走,裤脚卷到膝盖,布鞋陷进刚浇过的畦垄,那布鞋是娘熬眼新做的,凉丝丝的水汽顺着脚踝往上钻。父亲的犁杖斜倚在老槐树旁,他正打磨生了锈的犁铧尖,铁屑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还有,他坐在树墩上抽烟,烟袋锅“啪嗒啪嗒”叩着树皮,说:“儿啊,咱们今年要纳七十块的缺粮钱!”但是,这梦的是七岁那年的事,我的记忆好像从那时开始,带着泥土的重量与父辈的叹息。

有回梦深了,竟走回了老宅的院子。丝瓜藤还缠着篱笆,紫花茄子坠在秧上,像一个个沉甸甸的紫色灯笼。母亲蹲在院子里,棒槌砸在砸布石上,“砰砰”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我站在院门口,听见自己喊“娘”,声音却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没等落到她耳旁,就碎在了空气里。猛然惊醒时,窗外的月光,正透过窗帘缝,在床上投下一道窗户的影,像老家东间屋那扇糊着旧报纸的木窗。

梦着京城的风。刚来北京,不懂,只觉得北京的楼太高,把天割成了一块一块的,哪有家乡的天,蓝得像泼了靛,只要线够长,风筝可以飘进云彩里。如今在瀛海的小区公园里,看见孩子蹲在塑胶跑道上玩沙,是红的,细得像粉,我要说像老家什么什么。红星公园里也有麦田,夏收季节,我有时恍惚,伸手想去抓一把,看看能不能攥出景县麦子的香。

北京的风是有脾气的。春如柳丝,缠得人心里发痒,总想去玉渊潭看樱花,看花瓣落在肩头像一场粉色的雪;夏像泼墨,雷阵雨说来就来,胡同里的青砖路瞬间淌成了河,雨点砸在油纸伞上咚咚作响;秋似号角,把银杏叶吹得漫天金黄,踩上去“沙沙”作响,像踩碎了一整个季节的惆怅;冬则是把刀,刮在脸上生疼,却也刮出了故宫红墙的凛冽,刮出了胡同里煤炉的暖,那煤烟味里混着冬储白菜的甜。

我那时住在西外南路的铁皮板房内。冬天的风从窗的缝隙里钻进来,把铁皮墙吹得“呜呜”叫,像谁在深夜呜咽。我裹着从家带来的厚棉被,听着风在窗外打旋,像无数个孤魂在游荡。那时觉得这风太冷,冷得让人想家,连棉被里都裹不住思乡的颤栗。渐渐,在长安街看国旗飘起的风,在鸟巢看奥运烟火的风,在大兴瀛海的公园看孩子们放风筝的风……这风里渐渐有了我熟悉的气息,它卷着北洼路的槐花香,卷着六里桥烤鸭的焦,卷着地铁的轰鸣,也卷着我从青年到白头的时光,把岁月凝作鬓角的霜。

昨夜又梦到了风。它掀翻了我办公桌上的稿纸,那些写满了计划与憧憬的纸张,像一群白色的鸟,扑棱着翅膀往窗外飞。我在梦里追,追到了天坛的柏树林。风穿过古柏的枝桠,发出“呜呜”的鸣响,像是无数古人吟诗,景县籍唐朝诗人高适的豪迈雄浑。我站在回音壁前,对着那面青砖墙喊自己的名字,回声闷闷的,像从七岁那年传来的应答,穿过时光的隧道,带着泥土的质感。

梦着岁月的痕。退休那天,我把办公室的钥匙交回去,手里空落落的,心里却像被什么填满了,是几十年光阴沉淀的重量。开车回瀛海的路上,看车窗外的楼群飞速倒退,忽然觉得自己像个旅人,走了一辈子,终于要在一个地方落脚,而脚印早已被风抹平。

家里的书架上,摆着本磨破了皮的日记本,是刚到北京时记的。第一页写着:“一九八某年某月某日,到京第三日,风大,食堂吃了份杂烩菜,一毛五,很值,北京的味道,大抵如此。”后面密密麻麻,记着加班的苦,涨工资的喜,孩子出生时的啼哭像小铃铛,父母离世而泪染纸页的痕。有一回搬家,爱人说把这旧本子扔了吧,我没肯,拿纸包了好几层,塞进了樟木箱。

梦里常翻开这本日记,字迹从青涩到流利,纸页从洁白到泛黄,像我脸上的皱纹,一道一道,都是光阴碾过的辙,深的是痛,浅的是暖。有次梦到自己还是二十岁的模样,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工作服,站在德石线青兰站的站台等车。汽笛响了,车轮碾过铁轨,“哐当哐当”,震得地面都在颤。我望着越来越小的家乡……。有些路,一旦迈开,就只能往前走,可那些被落在身后的,都成了梦里的乡愁,在梦里翻涌如潮。

在瀛海的海子公园尚未建设的地带,我种了棵枣树,是从景县老家移栽来的。去年秋天,枣子红了,像挂满枝头的小灯笼,我就坐在树下看枣,大风一刮,“噼里啪啦”的声响惊飞了麻雀,也惊碎了不少梦。有个梦总在这时浮现:我躺在枣树下的摇椅上,看着孙辈在院子里追跑,笑声追着足球滚过草地,爱人在厨房做饭,油烟机的声响嗡嗡的,飘出葱花爆锅的香。阳光透过枣叶的缝隙,在地上筛出点点阳光的影子,我闭上眼睛,听见风从远方来,带来了景县的麦香,也带来了北京的槐花香,两种味道在空气里交织,变成了岁月的甜。

梦着未竟的诗。年轻时爱读诗,省下伙食费买诗集,在仄仄的平房里,把那些句子读得滚烫,仿佛能烧掉生活的荒芜。总觉得自己也该写点什么,却被生活的柴米油盐绊住了脚,笔尖落不下去。退休后,时间像涨满的河,终于能由着性子,在文字里游荡了,让那些被搁置的诗句重新抽芽。

我在瀛海的书房,临床摆了张书桌。我写景县的麦浪,写北京的胡同,写瀛海的晨雾,也写梦里的故人与旧时光。这些文字,不像年轻时想的那般轰轰烈烈。

昨夜梦到自己成了一首诗。分行的文字是我的骨骼,隐喻的意象是我的血肉,韵脚是我呼吸的节奏。我在书页间游走,看见二十岁的我在景县的田埂上弯腰,汗珠滴进泥土;看见中年的我在京城的写字楼里伏案,键盘声敲碎了深夜;看见老年的我在瀛海的窗边看雨,雨丝织成了时光的网。风从书页间穿过,把我的每一行都读得簌簌作响,像槐树花在暮春的轻颤,带着生命的微响。

醒来时,天刚蒙蒙亮。我走到窗边,瀛海的风带着露水的湿意涌了进来,裹着青草与泥土的清新。远处的楼群在晨雾里若隐若现,像一幅没干的水墨画,而我,是画里那个提笔画梦的人。忽然想,这一辈子,从景县到北京,从青年到白头,像一场长长的梦。梦里有故园的土,京城的风,岁月的痕,还有那些未写完的诗。而我,既是做梦的人,也是梦里的景,一帧一帧,缓缓铺展,在时光的宣纸上,洇出一行行深浅不一的乡愁与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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