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是随雁阵的叫彻漫过来的。
清晨,长空雁叫,桂香,清甜在巷陌间。天空是洗过的蓝,澄澈得能熨平人心底的褶皱,又高远得似要把所有牵系纳进去。望着这样的天,总觉该有几缕流云掠过,尾迹拖出的痕,该和着风的呜咽,在穹顶织出一片朦胧的纱,就像望着远山时,总盼着有雾岚漫了那片青。
来到夕阳下,见到余晖铺展,天地都被晕上了橙,美得叫人沉溺。可转瞬间,天色沉了下来。
我于这样的暮色里,常寻一方幽处。
我坐在那年的庭院里。灰色的暮霭笼着我,苍茫之感,便也随着这霭,一点点浸进画意。我有些惘然,竟记不清是如何踏入这境地的。双手拢在袖中,头微垂在胸前,仿佛寻听夜的吟叹,又像候一个潜藏昏暗中的未知结局。
左方数步外,有株老槐。树的那边,一丛野菊开在夜的晕影里,那黄,淡得几乎要融在黑里,我茫然地望着,目光却捉不住一瓣具体的形态。更远处,那口老井静默如昔,像谁遗落的旧年印章。
我的思绪,便在这无边际的昏暗中荡了开来。记忆如老槐落影,被风揉碎在井台上,刚聚成半幅蝉蜕的形状,又旋即散作零乱的墨点;幻想是井水里晃荡的月影,伸手捞时碎成天河的一湾,眨眼间却又重新聚作银盘;梦则像野菊飘落的残瓣,沾在袖口时还带着薄霜的凉意,待低头细辨,早被暮色衔去,混着井水的潮气,在井台上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恍惚间,撞进了另一段时光:是春日的景。粉色的杏花在枝间喧闹,像是撒落的霞。
蝴蝶从菜花里钻出来,草甸像一块柔软的毯,在暖阳的抚摸下,掩藏着年少时的懵懂与炽热。那时,我爱趴在井沿,看井水映出的蓝天白云,看自己映在水里的、满是稚气的脸,然后捡起一块石子,"咚"地一声,把那方小天地砸得粉碎,再咯咯地笑出声,看涟漪一圈圈散去,直到母亲在院门口喊我回家吃饭……
可骤然,一声极轻的叹息,把我从幻境里拽回。井沿凉得硌手,井水中晃着的,只剩我垂首的影,再也寻不见那个举着石子、要砸碎天光的孩童。原来,井的影子,是跟着时光走的:曾映过春日枝桠垂落的杏花,粉瓣漂在水面,笑晃成碎霞;也映过你在麦田旁俯身时的模样,鬓边沾着的麦芒,落进水里,便和那年的风一起,成了井里藏着的旧时光。
其实,我是早早地来等你了。
等你从记忆的麦田走来,像那年一样,鬓边沾着金黄的麦芒,手捧着井水的凉。当我独自坐在这张斑驳的石凳上,听虫鸣渐歇,或是三更时触到秋夜的清寒,我就知道,你要回来了。
你察觉到了吗?
我总在想,是否某一刻,你也对着老井的月影,生出和我一样的感怀呢。
望着老井中晃动的月影,像,你 —— 水中的倒影,镜中的容颜,是另一个我,是那年趴在井沿砸水、满是稚气的我,是时光那端未曾迷失的魂灵。我盼着能折返到那年的某个瞬间,就像手抚过旧书的扉页。这些年的光阴,其实只需一声呼唤、一个手势便能跨越。可你没有 —— 没有从记忆里的井沿抬头,回应我的张望。唉!我便自己回来了。井水映出你的眼眸,比记忆中那个砸水孩童的眼,更澄澈。
我曾揣着孤清的盼。老槐的树皮裂得更深了些,纹路里裹着年轮,每圈都嵌着三百六十五个晨昏 —— 那些盼,原是跟着这树皮的皱痕,一道慢慢沉进光阴里的。老槐长粗了,皱纹也日渐深邃,像岁月写下无人能解的文字。
或像是一场迟来的释然。所以,你便察觉到我要回来了吗?
是的。
你或许觉得,我从前那十分笃定的顺从,现在再也不能说服我了。因为我经见了自己的,他人的,那些无常,一桩桩,一件件,都晓得了。我此刻的归来,我早该预见的,多年前,我们在那片麦田相遇时,便该预见的。那时,我正孤身一人,从那片金黄的麦浪里走出 —— 那时的你,还带着未被岁月磨洗的炽热,在一口井旁,独饮了水的甘凉。
然后,我又往更远的村落走去。
现在,我在我的庭院。几天后,或许就会有银白的霜花,缀结在老槐的叶尖上。
现在,你还在等那枚永不凋零的夏花吗?
老槐叶尖栖着风中寒意,昨夜西风掠过枝桠时,枯叶仍不肯坠落,仍攥着一缕月光 —— 就像那年你我在麦田里追着流萤,明明灭灭间,把细碎的光,撒到《诗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的清寂里。我仰首看它时,月光抱着枝干站成剪影 —— 那剪影多像你,像青年时和我在麦田追流萤的你。当井台把年月浸成墨色,热忱,原是秋叶坠地前,最后一次向光的舒展。
因为,昨日,还是青年时的我们啊……
但这,并不是我该怨怼的。
闻着这寂静的空气里,缓缓氤氲的桂芳,还有那说不清的秋虫在草茎间的低鸣,我突然因为抓不住往昔的热烈而怅然,于是,我对着一轴画,发出了喟叹。
那画里,是寒山,是深秋。我仿佛古陶,在墨色韵痕间缓缓苏醒。四周是无垠的寂寥,草木不摇,没有露,残月如钩,我卧在境里,和枯黄的草叶一道,在黛青色的远山里,做起了梦中之梦。
我终于从缥缈的云端,落回了我的尘。而我刚才瞧见的,是一双很疲惫,却不是寐也不是醒的眼,在望我。
那是多年前,我想了很久,却终于没有绘成的画里的那个人。那时,因为你的点拨,那爬满枯藤的庭院,突然有了生气。很久很久以前,在那落满残叶的庭院,我曾把诗稿埋进土里,然后,在一个秋天的傍晚,我在溪边,放了一只载着赤色的和暖霞光的纸鸢。
从幻想到现实,不过一转念:突然,我离开了那片迷雾,回来栖息。因为在那卷书里,我找到了另一个秋天 —— 指尖触到书页时,还带着旧纸的温软,油墨香混着桂芳漫进鼻间,我轻轻翻开那卷晚来的书,字句间的秋意漫出来,竟让我恍若回到了二十岁时的笺上,笔尖落纸的轻响,都似在耳畔回响。
风,从近郊的稻田里吹过来,带着秋的涩,拂过袖口时,竟牵起几分凉意。我站起身,缓缓回挪。那爬满枯藤的庭院,在夜色里,像一帧泛黄的旧照。墙角的那丛野菊,不知何时又开了几朵,在昏暗中,努力地舒展花瓣,像是要感谢秋天越来越少的温存。而那些记忆,那些幻想,那些梦,便随着这菊的舒展、风的拂送,在这秋夜里,忽变得格外鲜活。
秋啊,是如此深情,给了我这满眼的凋零,却又在里面藏了那么多的眷恋。尽管我的欲念早已冷却,可在这秋思里,我却觉得,那些冷却的,都凝成了此刻的安然。
那只纸鸢,载着霞光,也载着我的梦,在柔软的风里,慢慢飘远,隐入天际的尽头,却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又映入眼帘,勾出丝丝怀想。
恍惚那年,月华如练,落在老井沿上,又是那个孩童,砸出一池星辰。老槐衔住半枚秋月,野菊瓣上的霜花正写出新的诗行。枯败的枝桠还记得葱茏时的姿态,迟暮的石阶刻着少年跑过的脚印。
夜色愈深了,我慢慢走回那方石凳旁。坐下,闭拢双眼。枯叶的簌簌,风过窗棂的呜咽,远处偶尔的犬吠,都成了这秋夜里,最缠绵的和弦。还有那老井,仿佛也在这夜里,这次,是一枚星星投进去,发出呼唤,一声,传到很远很远……
我的秋思,不见佼人,只在这“月出皎兮,素影僚兮”、老井低语里,悠悠。
直到,我从梦中醒来。
破晓了。晨光透过窗棂,落在那爬满枯藤的庭院时,新的一天开始了。我的秋思,也将跟着这晨光里的藤影继续编织:像老井里晃了又晃的月影,岁岁映着阶前的霜;像溪边飘远又回望的纸鸢,年年牵着天边的霞,直到下一个秋,下下个秋;等那麦芒再落进井里,又撞见那年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