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声,于我,从一枚树叶落在庭院竹篱上开始了。
那时,虽然暑气还未全消,蝉声却已叫得短了许多,声音也小了许多,尾音里已有一丝倦怠。而那些细碎的、从草根里钻出来的,叫得上名或叫不上名的虫儿鸣唱,就凸显出来。但也是清泠泠的,像谁在夜下调旧琴;那吱吱扭扭的调子,又带着夜露的微凉。这大抵是秋虫,或是夏虫的最后时光吧。
这秋,便在虫鸣的声响里,一步步走进庭院;有时,近得能听见秋把花草树叶踩落时“咔嚓”的轻响。
庭院秋声:虫语花飞。
入夜临窗,先入耳的,是阶前金钟儿的歌。它们藏在砖缝里,或是丛菊的影子下,叫声柔婉如“铃铃—铃铃”,一声急,一声缓,似在互问互答,又似独醉独吟。但这调子勾我想起幼时乡下:外祖父坐在门槛上编蝈蝈笼,席篾(高粱秸秆的外皮裁成的)在他手里绕来绕去,席篾尖利也割不破他老茧的手。蝈蝈笼编好挂在枣树枝上,我时常踮着脚去够;够不到,就偷偷掐根狗尾草伸进去逗弄蝈蝈。草叶刚碰到虫须,笼里的“瞿瞿”声便停了。
庭院东南角,那棵桂树有十年光景了,不知何时,已撑开一树金黄。有风拂过,或有风回旋,花瓣落进花盆,没有声音,却总似有一声叹息。我忍不住将花瓣掬在手里,眼前便漾起余香。几只麻雀或是不知名的小鸟,跳上枝桠啄蕊,见了人,它们便振翅掠过枝丫,又惊落了几片叶子。叶片薄软,“啪”的声响短而微,听来似有小小的哀伤。叶片落地的窸窣声,却惊起了篱边的小蚂蚱。若在小时候,我一定要去逮它的。
正午时候,秋阳暖融融,晒得墙角的蜗牛出壳,触角“簌簌”摆动着探路。倘若你用指尖碰一下那触角,它虽软得像根细棉线,却会“嗖”地缩回。蜗牛的壳上常常沾着些泥土,有时蹭在手上,黏糊糊的。忽有一阵风来,梧桐树的叶子“哗哗”地拍起手来;一片半黄的叶片“啪”地落在手背上,却是完整的,不像夏日落叶那般残枯缺损。有时,风穿过竹篱笆,会隐约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在远处吹箫,而正巧将尾音飘到这里。
月夜,庭院的秋声便更显幽寂。桂树轻摇,树影细碎斑驳。墙角的金钟儿懒得叫了,偶尔夹杂几声猫头鹰的“咕—咕咕咕”,那声音从远处林子里传来。若是独自一人,心里诚然发紧。
秋雨来到庭院时,起初疏疏落落,“滴答、滴答”地敲在美人蕉叶上。水珠在叶面上“咕噜”转了半圈,才缓缓落在下层。下层叶子宽大,每声“滴答”过后,都能看见叶子轻轻颤一下。后来雨密了,雨声连成一片,叶子在雨里“刷刷”作响,像谁在轻轻摇一把大扇子。檐下的葡萄藤被雨水打湿,雨滴“啪嗒”地击打在竹架上,水珠顺着藤蔓往下淌。我立于藤前听雨,看雨打芭蕉,恍惚间竟有了几分禅意。
郊野秋声:天地壮阔。
出了庭院门,南海子公园的模样是另一番秋声。草木褪尽了青色,却给自己铺就了一身金毯;风里裹着的暖香,空气里缭绕的声响,都似染了层金属般的脆响。书上说“秋属金,肺属金”,想来这说法,是否来源于秋声自带金属般的特性,且能让人的肺活量得以扩张呢?我倒但愿是这样。但是,不管如何,秋天的声音,是要侧耳细听的。
风拂过垂柳织就的帘幕,那沙沙声便不再是夏日里那种前呼后拥的潮声。忽有一阵飒飒声,原来是几片“丹枫辞碧云”般的落叶。黄色菊花的沉默与落叶的脆响,一静一动,意涵“春种夏忙,秋收冬藏”的农事。
风过时,狗尾草穗齐齐弯腰,“唰啦唰啦”,如千万支细箭掠过;草穗上的绒毛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人若走近,或有藏在草里的蚂蚱便被惊得“吱”地一声窜起,它的翅膀“哒哒哒”响起。但没飞远,又钻进另一丛狗尾草里。草丛里,还有不知名的植物,种子已然熟透,被风一吹便“噼啪”炸开。有时还能看见蚂蚁,匆匆来草丛里搬运这落下的种子,往巢穴搬运的场面好有章法。
湖边芦苇白了头,风过处,“絮絮”的声响需要凑近才能听到。苇花本就轻软,秋风里更显柔绵。水鸟在苇丛里钻来钻去,争夺食物时,翅膀拍打水面,溅起水花“噼啪”作响。忽然传来一阵“咯咯”的急促叫声,原是雉鸟受了惊吓,彩色的羽毛在苇秆间一闪,扑棱着翅膀“哗啦啦”钻进芦苇荡深处去了。
往绿化园林走去,矮矮的山楂树缀满红果,风一吹,果子“咚”地砸在枯黄的豆叶上,滚了两下便停住了。河渠边的蒲草已白了大半,不似盛夏时那般青嫩。穗子被风揉得也像芦苇般“絮絮”的,风势缓时,又有着绒羽轻擦般的柔缓;风势急了,种子颗粒撞在一起,便无声地飞旋开来。水虫在水面划动,“嗤嗤”地留下细痕,又迅速隐进苇花深处,只留水波一圈圈漾开。
再往林边的空场去,长空里,浮着几缕浅灰的云絮,夕阳西下时,日光已不似正午灼人,暖融融的。忽然传来“嘎嘎”的雁鸣,一声接一声,像是喊着口号的领队。一队大雁排着“人”字掠过,渐渐往南飞远,雁鸣也随之淡作长空里的一缕余音。一群燕雀从林子里钻出来,“叽叽喳喳”落在槐树枝头,啄食槐角时“嗒嗒”响,风一吹,槐叶“窸窣”落在鸟羽上,惊得它们“扑棱”一下飞起来,绕了圈便又落回枝头。
若循着秋声往远处走,到京西的山林里,秋声添几分野趣。到了林边,不知哪里来的那么一响,惊飞了枝上的山雀,“啾啾”叫着往更高处去。泉水“叮咚”,或有水在石上“汩汩”流淌,比夏日少了些湍急,多了份清冽的从容。偶尔有说不清的“咚咚”声从树林深处传来,惊得松鼠“吱溜”窜上树梢,尾巴扫落枯叶,枯叶“簌簌”而下……
灯下秋声:梦里故园。
入夜,我搬来竹椅坐在廊下,听秋虫在阶前合唱。
庭院灯光洒在美人蕉叶上,秋露聚集起来,“啪嗒”一声落下,惊了阶前的蟋蟀。它顿了顿,又继续唱着:“拆拆洗洗……放到柜里……”。
小时候在河北老家,每当蟋蟀开始鸣叫,家家户户的女主人便要开始一项固定的活儿。“拆拆洗洗……放到柜里……”,这是村里人赋予蟋蟀叫声的寓意:夏天穿过的衣服、盖过的被褥,都要拆洗一遍,晒干后收起来。
姥姥夜里拆洗夏衣时,会把木盆搁在炕边,就着油灯的微光守着我,手上的活计也不耽误。她捏着针,轻轻挑着缝线,“嗤啦”一声,旧布便顺着针脚撕开,布上还带着夏天的汗味。我凑过去帮着理线头,脑袋有时沾些细绒。但窗外蟋蟀“拆拆洗洗……放到柜里……”的叫声,总是伴我入眠的调子。
到了深秋,蟋蟀的叫声便缓了下来,唱的仿佛是“秋夜漫长,露水好凉”,声音上气不接下气。
离家好多年,更多的似已记不详细了。
但是,翻开《东京梦华录》,这本记述北宋汴梁风物的经典记载着:“又有托小盘卖干果子,乃旋炒银杏、栗子、河北鹅梨、梨条、梨干、梨肉……”的文字。字里行间似有秋香飘出来,炒银杏的焦香挟着炭火味,钻进鼻子就勾得人咽口水;旁侧还码着新鲜的河北鹅梨,想来那时若寻得一盅蒸梨,甜香定是更醇厚的;其间该还混着“炒银杏……河北鹅梨……”的吆喝声,汴京秋风裹住那调子,却响在故乡景县的大街和巷子里。此刻秋风吹在脸上,像贴上一片河北平原梨肉的秋甜;这甜又似浸了梨汁,甚至有些发齁……
想起范仲淹“碧云天,黄叶地”,眼前便具象出高远蓝天、铺金大地,水波烟霭迷蒙,美得让人想钻到诗中去看个究竟。却仿佛能见词人立于楼头,衣袂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一声“唉”的叹息轻轻溢出,最终凝成了流传千年的词句。再读王维“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便仿佛听见山间泉水击打秋石的清响,意境清冽动人。那声音里透着隐士独有的悠然,唯有读罢其诗,才能感知到秋山的空灵。
《诗经・豳风》有云:“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此刻便觉得,那古老的纺织声“嗡啊嗡啊翁”、捣衣声“砰砰砰”穿越了千年;夜渐深,秋声愈显清寂;案头茶香“袅袅”,书页翻动“哗哗”轻响;秋夜里,古今的秋声便这样交融。然而,时光比秋声更匆忙,方才还在耳畔的虫鸣、书页翻动声,转眼就成了一帧帧记念。那些藏在落叶、虫鸣、炊烟里的秋音,如手捧流沙,抓也抓不住,却真切地填满过秋天的每个时辰。
今日是秋分,交节时间为2时19分,此刻已过去十几个小时。《春秋繁露》云“秋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2018年,秋分被定为“中国农民丰收节”。而于“秋”这季,只剩“霜降”节气了,当秋霜“沙沙”落在阶前,这秋又将走远。晚秋时节,多的是满耳秋风和心头清澄;余韵里,有庭院的虫鸣、郊野的草色、灯下的书页声。它们互为经纬,仿佛采用虚实针、散套针等针法,将这一季细细密密织成“秋音绣”,引你入梦,这“绣”便“哗哗”地铺展出文字来。刘禹锡曾说说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是的啊,怎会寂寥呢?虫鸣的声音是活的,叶落的声音是软的,风过枫叶时,声音是故意慢下来的,把红意一层一层晕染枝头,好让人忘了它也曾催白过鬓角。坐久了,才惊觉秋声早满衣襟……
我这,是不是掉书袋了?
(于二〇二五年九月二十三日,秋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