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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金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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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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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秋

我问秋,你从何处来?

风说,它从塞北的草原赶来,卷着马奶酒的醇厚,掠过胡杨林的金浪,一路南下,把凉意撒进炊烟;云说,它从东海的潮头升起,载着咸湿的水汽,飘过江南的水乡,在山腰凝成雾,在枝头结为露。而墙角的蟋蟀,却把琴音拨得细碎:它从去年的残荷下醒来,在月光里蜕了壳,循着菊香,一路跳到了我的窗下。

随之,我对秋四问。

一问秋之形。

我问秋,你是何模样?

且看那山野间的调色盘。爬山虎是最性急的画师,不等风来,便把满墙染成了朱砂色,红得热烈,红得决绝,像少年人未说出口的心事,在墙头烧得噼啪作响;银杏却要矜持些,先把边缘描上浅金,再一点点向叶心晕染,直到满树都成了鎏金的小扇,风一吹,便簌簌地落,在地上铺出一条通往童话的路。还有那深绿的松柏,在五色斑斓里倔强地守着底色,像秋的留白,给人喘息的余地。

水边的秋,另有一番模样。芦苇把自己头揉成了雪,在河岸铺陈开去,与天上的云影交叠,让人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天。偶有白鹭掠过,翅尖划破水面,惊起的涟漪里,倒映着岸边的老柳,柳丝已褪去了翠色,挂着些枯黄的叶,像老人胡须上的碎金。渔人泊了船,坐在船头抽旱烟,烟圈悠悠地升,和着水汽,把秋的轮廓晕得朦胧。

我问秋,你的模样为何日日不同?

庭前的桂树笑而不答,只是把花簇得更密了些。昨日还是浅黄的花苞,今日便绽成了银白的碎米,香得霸道,香得缠绵,在鼻尖绕了三匝,还不肯散去。墙角的菊却在昨夜换了妆,那朵墨紫的“墨荷”,花瓣上凝了颗露珠,在晨光里泛着幽光,活脱脱是从宋词里走出来的仕女,眉眼间尽是古典的清愁。

二问秋之声。

我问秋,你以何为声?

晨雾里的虫鸣是第一缕清音。蟋蟀躲在石缝里,琴弓急促,像在赶制过冬的棉衣;纺织娘却在豆架下,将曲调捻得绵长,一声“织——织——”,把农人的梦都拉成了苏绣的模样。还有金铃子,藏在葡萄藤下,把铃音摇得清脆,听着听着,便觉架上的葡萄到嘴里了。

午后的风,是秋的弦乐。它掠过稻田,稻穗便簌簌地应和,千万颗谷粒的震颤,汇成了丰收的宫商角徵羽;它穿过竹林,竹叶相击,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有人在翻一本橘黄的画册;它缭绕城乡,把桂花的甜香卷成浪,拍在古塔上,惊得檐角的铜铎叮当作响。

暮晚的归鸟,是秋的鼓点。它们排着队掠过天际,翅尖擦过晚霞,留下一串的嘶鸣。那声音里,有对巢穴的眷恋,有对远方的怅惘,像离人踯躅的脚步。而村落里的炊烟,却把这鼓点揉成温柔,灶台的火光映着奶奶的脸,她唤孙儿归的声音,穿过风,穿过雾,落在每个晚归人的心头。

我问秋,你的声音为何时急时缓?

月下的残荷答我,你听那雨打芭蕉。初秋的雨,是丝竹细乐,淅淅沥沥地敲在阔大的蕉叶上,滴成玲珑的玉珠;仲秋的雨,是铜琶铁板,噼里啪啦地砸在瓦当间,惊得宿鸟扑棱棱飞起;暮秋的雨,却成了埙声呜咽,缠缠绵绵地在檐下徘徊,把游子的乡思泡得发胀。

三问秋之味。

我问秋,你是什么滋味?

灶上的砂锅先答了话。排骨炖藕,藕是塘里刚挖的,粉糯柔嫩,一咬就化在舌尖,留下淡淡的甜;排骨是土猪的肋排,炖得酥烂,带着谷物的香。砂锅里咕嘟咕嘟的声响,把整个厨房都煨得暖烘烘的,这是秋的踏实味。

檐下的酱缸也不示弱。萝卜干在缸里发酵,起初是呛鼻的咸,过些日子便生出些酸,待得秋风把缸口的白醭吹落,掀开盖子时,竟有了醇厚的香。就着白粥吃一筷,咸、酸、香在舌尖交织,这便生活的况味。

而酒瓮里,却藏着秋的凛冽。新酿的桂花酒,清亮亮的,抿一口,桂香先在唇齿间绽开,随即便是米酒的甘洌,入喉时带点微辣,落肚后却泛出暖意。若是饮得急了,脸颊便会泛起潮红,像枝头未熟的柿。

我问秋,你的滋味为何这般复杂?

书里的词笺笑了。“少年不识愁滋味”是天真,“为赋新词强说愁”是青涩,“却道天凉好个秋”是豁达。秋把光阴酿成酒,让人在不同的年纪,品出不同——年轻时贪那桂花酒的甜,中年时恋那酱萝卜的咸,老了,却独爱那残荷雨的淡。

四问秋之魂。

我问秋,你为何而来,又为何而去?

老柿树抖落一枚红叶,它在空中打了三个旋,落在我手里。叶脉间的纹路,像我的手一样,深刻,却又模糊。我听见树上的喜鹊说:“秋是来赴约的,和土地约了丰收,和草木约了轮回,和人约了一场四季梦。”

我问秋,这场梦何时醒?

南飞的雁阵在天上写了个“人”字,又匆匆抹去。它们的翅尖载着我的目光,越飞越远,直到变成天际的黑点。风从远方来,带来了更冷的气息,它说,等第一场雪落下时,秋便会躲进泥土里,在根须间守着年轮,等明年的菊香再把它唤醒。

可我好似看见,在初雪里,秋正躲在梅枝后,对着我眨了眨眼。它的衣襟上还沾着桂香,指尖上还留着枫红,而它的眸子里,映着的是我——一个在光阴里追问的人,和一个答也答不完的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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