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九十年代的留守妇女,丈夫在外打工。
暮色里,先是风里裹来湿土与腐草的气息,于她,则闻起来像白天她收刨花生的泥垢味。
之后电闪雷鸣,再后来,雨就慢慢地踩着闪电的轨迹来了。
农村的秋雨。是青灰色的,也带着怯意或者歉意的,一场秋雨一场寒,它是隐瞒了凉意的。
起初,雨先打窗台试探,也让她想起晾衣绳上的衣服。
拾掇着,天就黑了。雨在农村的夜里,像她一样,是赤着脚的。她刚收完进屋,那雨就踩着雨叫声响由远而近,倚在窗外的树上,跑在前方的屋顶上,又落在眼前的院子里。
忽然,停电了,这是常有的。
借着电光石火的瞬间,她熟练地摸到抽屉里的半截蜡烛。又一个瞬间,火柴盒也被她看到了了。当她“嚓”一声划亮火柴,微弱的亮光膨胀起来的瞬间,婴儿床里传来一声细弱的哼唧。蜡烛点燃了,一团温温的、橘色的光晕,在这黑夜将她和孩子拢在怀里,也将她心头的恐慌,慢慢抚平了。
雨势转大了,她突然想起南院老房子夏天就漏过雨,前几天收的豆子还堆在老房里,这么大的雨肯定又漏了。水一泡,就卖不了好价钱了。
婴儿刚哄睡,抱出去怕淋雨着凉,留在家又怕醒了哭闹,害怕被人偷走;现在,院子里的积水已经漫过脚踝,雨点密得看不清路,老房门平时就卡,不用蛮力推不开。找到手电,闪了一下,没电了,她忘了充。只好找一个小蜡烛,把蜡烛点着,粘在一个横置的搪瓷茶缸里,手提着茶缸把儿,权作手电的功用。她咬咬牙,用一个单人床单把婴儿裹紧抱在怀里,深一脚浅一脚蹚水到南院老房。推开门果然看见漏水正滴在那几编织袋豆子上。把编织袋垫起两层砖,又找了几块大塑料布盖上。她的后背或是被雨水打透了,或是被汗水湿透了,因为,此刻她浑身都是湿的。
但她很庆幸,甚至,有点感激,怀里的婴儿始终没醒。墙壁上,她的影子或者别的影子随着灯焰微微摇晃,仿佛是另一个维度活动的缩影。
雨有时绵密,时而又疏落,像她上小学时拉的一首曲子,那时村里来了支教的女老师,带了把小提琴,琴身是浅棕色的。老师看她放学总蹲在窗边听,就教她拉,她手指磨出了茧子,后来还凭着那首《姑苏行》,在县里的比赛上拿了三等奖,奖品是个笔记本,现在在抽屉里,正夹着孩子的胎发。《姑苏行》本是笛曲,老师巧用。她至今记得老师说“小提琴拉姑苏行时,高把位拉长音、轻柔揉弦,还有换到中把位用连弓拉旋律,来表现雨巷街景。”现在,那点琴技可能早忘了,只记得那琴,和现在怀里孩子一样,一样的体温,一样的暖。
雨势忽而转疏,声音像琴师换了支慢调。烛泪流在桌上,凝作钟乳石的样子。,她用指尖碰了碰,已经凉了,要是再不来电,她要把这流下来的蜡卷上一根线,点着仍可以当蜡烛用。
灯花又长了些,在烛芯上弯成钩。要是他在家,她会剪掉,她喜欢一起剪烛。秋夜秋雨,她想起去年,好像是有过的。现在,她一刻也舍不得离开孩子。
夜深了,究竟雨何时停歇都已不重要,甚至,她还想写一首诗:“黑暗与光达成了谅解,潮湿与干燥也不必敌对”。
婴儿忽然咂了咂嘴,小手从襁褓里挣出来,正好碰在她手背上。那一小片突如其来的温热,让她很甜蜜很幸福。
雨是在烛芯燃到最后时停的。烛芯最后猛地一亮,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噼啪,在她听来,竟有几分像玉米棒被掰断时的那声脆响。啊,她想起来了,村南两亩地的玉米该收了。天亮后,收割机六点到,她要在此前等在那里。
看见东方天际正浮起鱼肚白,电灯也亮了。
她一夜几乎没睡。
又似睡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