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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金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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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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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家

家是什么?是檐下那缕炊烟,是一窗灯影;是母亲拖长尾音、带着饭熟味儿的呼唤,是父亲肩头足以安睡整个童年的烟草味。

幼时的家,油盐酱醋粮都是奢侈,童谣都是讨饭的向往:“……这门给个糠饼子,那个门给个糠窝窝,中间门里没嘛给,一给一个白馍馍……”唱到这里,我是流口水的。

但父母终究没带我去讨饭,饥饿好像就那么一两年。我出生后,日子渐好(这其实和我没关系),歌谣还唱,终算个留给幼年的乌托邦吧。

小时候,我家是村里最穷的。唇舌和鼻息间,却有到现在不能散去的味道。

长大后,我来北京了。

这里高楼比老家的杨树高得多,霓虹把夜晚照得似白昼亮。可走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汽车尾气吹过来,偷偷地轻吸一口,总不是老家炊烟里的暖意。

但北京确实比家里好!

日子久了,情感里拼命装下家里从没吃过的红烧肉、北京现代化的地铁、立交桥、家乡没有的速溶咖啡和水果糖,甚至故宫、天坛、颐和园,却怎么也重不过、大不过对“家”的牵挂。

终于盼到了第一次回家的日子,头天先去永定门火车站买了票。那张印着“衡水”的“纸袼褙”,放到贴身衬衣兜里。装下,心跳就开始加快。回到宿舍,反过来正过去把那块纸板看个够,平放在枕头下。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还睡不着,数着墙上挂钟的“滴答”声,脑子里就放电影:母亲一定把我睡的那间屋打扫干净了?会不会提前把被子抱到院子里晒晒?特别想那种钻进被窝,惬意的“太阳味道”。村外,那棵大杨树下,父亲一定会蹲在那里等着,手里还夹着纸烟……越想越清醒,索性坐起来。

上了火车,心就先一步到家了,惦记着院里的树是否长高了,甚至,养的那条柴犬扑上来的样子。

进了家门,母亲笑得合不拢嘴:“回来啦,小子,按你的信,估摸着你这几天回来,你爹到村外等过你好几次。”说话间,父亲进了门,“早晨被别人叫去帮了点忙,完了事我正去村口等你,遇见人说你回来了。”父亲喜得皱纹更深了些。心里说了多少遍 “娘,爹,我回来了!” 的桥段没发生。他们眼热,我眼前也落下一道雾帘。

家不只是房子。现在,许多“家”在城市的高楼里,窗明几净。缺了那口烟囱,也没了那种遥遥在望的“近乡情更怯”。别小瞧围起院落的土墙,春天,土墙内菜畦里的小苗怯生生探出头;夏天,土墙内葡萄藤下摇着蒲扇,七月七还可以听听织女会牛郎;秋天,晒谷场上运回来的粮食,装进土墙内的粮囤;冬天,土墙内的一口热汤,几句家常话,便能暖透整个寒夜。这确乎是念旧滤镜下的画面了。

如今的农村早变了模样,粮囤换成了整齐的粮仓,热汤随时能用电锅煮,日子比从前宽裕太多,这是时代的好!我的忍不住念旧,像陆游说的“追往事,叹今吾”,明知时光留不住,还是忍不住想从前,也算一种偏执吧。

然而,家若没了房子,人便是风中飘絮,雨中浮萍了。再明的月亮,也只能是“明月何时照我还”;再温暖的风,也吹不散“伤心秦汉经行处”苍凉。房子塌了,炊烟断了,院墙倒了,树枯了,那份执念催生出“家”的感伤,怎能不强烈呢?

没了房子,若还有亲人在,会有更揪心的牵怀、更滚烫的惦记。人在,家的根就没断。遇见废墟,家的念想,从荒芜的焦土,会执拗地挣扎出一份悲怆。所以,杜甫在离乱中低吟:“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从前读这首诗,只当是乱世里的悲苦,键盘敲打此刻,忽而有感,杜甫这不在说“你们是幸福的”吗?如我,每次推开家门能喊一声“娘、爹”,能把“回家”的期盼落入望中,这又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幸运。原来,“有家可归”才该是诗最珍贵的答案啊。春风得意,家是来处;时乖运蹇,家是归途。之前,我为何从未仔细想这个问题呢?

幸好,于绝大多数人言,是有家可停靠的。在外面,你得端着架子,说着场面话;回到家,你能光着脚在地板上跑,穿着睡衣瘫在沙发上。若只你自己,还可以褪除任何衣角的束缚,把所有面具与铠甲都卸。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坦露最真实的疲累与隐藏的怯懦。家不会嫌你邋遢,不会笑你软弱,它永远张开双臂,接住任何模样的你。

家也是烟火人间。柴米油盐,酱醋茶酒,哪一样都得操心。清晨喧闹的菜市场,傍晚油烟蒸腾的厨房,这些都是开销。“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要受穷”,若有房贷、子女补课升学,你更要夜深人静仔细盘算。看似平凡的日常,却也是家的元素和构件,而你是撑起一个家的筋骨。别觉得烦,“刈茅支屋漏,裁棘补篱疏”,家就有这些琐碎的纠缠。这牵绊把陌生人变成了亲人,把婴儿变为成人,把冰冷的房子暖成家。

家是要传下去的。《曾国藩家书》我读过,《傅雷家书》我也读过。曾国藩“居宰辅之位,封列侯之爵,平洪杨以安社稷,兴洋务而开新篇”,傅雷起码是大哲学家。普通人,既没曾国藩的身份,也没傅雷的学问,家的传承立不起那些厚重典籍,一粥一饭、一言一语才是凡人家传承的维系。

外祖父在世时总说:“饭桌上不论人非”,这便是一条规矩吧。他说:“一家人凑在一块儿吃饭,要是把外人的是非搬上桌,必有口舌之争,你一句我一句,这饭就吃凉了,家的和气也散了。”有一次表姨来我家做客,饭桌上抱怨某个亲戚,话没说完,母亲半站起来,笑着往她碗里添了勺刚炖好的排骨,轻声岔开话:“姐,尝尝这排骨,今天特意炖了俩钟头,烂乎,你牙口不好正合适,凉了就腻了。”那动作、那语气,和我小时候看外祖父给争执的邻居盛汤、劝“先吃饭”的模样,简直分毫不差。后来我有了小家,一次朋友来吃饭聊起同事矛盾,我下意识夹了一筷子青菜递过去:“先吃菜,刚炒的还脆……。”话出口瞬间惊我一跳,啥时传我这了?

传承就像一场接力,一棒一棒接过来的是“德”,递出去的是“品”,这便是中国人薪火相传的“忠孝持家远,诗书处世长”的德品吧。

忽然觉得,我太絮叨了,大概非要打捞出“家”的完满定义不可。其实,家哪里需要这般繁复的注解呢?

灶上煨着的一碗粥、灯下守着的期盼,也是家的简单表征呢。家,可不管你华堂广厦,抑或茅檐低小,只要有这几个人,生命、血脉、光阴相连,彼此交付,在一起吃数不清顿饭,说无数句紧要不关紧要的话,又度过无数个看似重复,却因彼此的陪伴而熠熠生辉的日子。

这日子,是母亲精心慢火熬汤,是父亲翻过栏杆买橘子,让你想起朱自清的《背影》便热泪盈眶;是孩子梦中一句模糊的呓语,让你担心,到底身体有恙还是白天受了委屈;也是两口子递碗时一个不言自明的眼神,就懂对方今天想喝的粥是稠还是稀……;它可以是千百年前的除夕夜,苏轼笔下“儿童强不睡,相守夜欢哗”的单纯热闹,无论古今,家的暖意,在这样彼此陪伴、不愿睡去的夜里,格外分明;亦可是辛弃疾眼中那幅恬淡:“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各自忙碌、各得其所的村居图景。

家是无须任何宏大的叙事来支撑的啊。那全部的丰饶,蕴藏在这琐碎、磕绊、平凡,甚至有些磨损的日常里。谁又能以雕梁画栋来具象家的华美呢?任何丹青圣手,也无法勾勒那弥漫其间的笑声、碗里碗外的温度,以及岁月与距离都斩不断的、丝丝入扣的牵挂。

这红尘路,无论走得多么遥远,背上的行囊多么沉重,家,才是让人心底最踏实的。人世间的一隅,总有一盏灯下站着等你的人,一扇窗后温着你爱喝的汤的人。那怀着“一鞭归兴”抬手叩响门扉的,不正是或背井离乡,或朝九晚五,被家所召唤的你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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