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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金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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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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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秋

我租住的小院在苏州的城郊,房东说,这里原叫吴县,本不属苏州城区的。而吴县,自秦朝设立便是苏州府的附郭县(即与府治同城的县),所以,这个城郊,说是城区,也未尝不可。

中秋的桂香,还似于院内徘徊,却已不是全盛时的浓烈,像打开的女儿红,开盖时惊了鼻息,细品仍余味悠悠,三五日之后,就寡淡些。

此时的秋,在团圆的余温里,还有更多层叠的韵致,香魂幽微处,比兴寄托岂能不有临秋归思的韵味呢?

庭院里的老桂树,枝桠上还挂着些残花,风一吹,几片片落在青苔遍布的石桌上,黄得透亮,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蜜罐,甜意凝在了视觉里。几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儿有点过分,跳上枝头,啄食着残留的花蕊,叽叽喳喳的,翅膀扑棱得更多残花掉落下来,倒为这略显寂寥的秋添了几分活气。不远处的爬山虎,叶子正一点点褪去青绿,边缘晕着一圈红,像平江街上,美女们涂抹的胭脂一般,浓淡都拿捏着分寸。但过不几日,定是满片霞色了。

适逢假期,院门外忽然多了架画板。画者是个清瘦小伙子,背着半旧的画袋,说自己是苏州大学的。他来得巧,此时江南的秋,原就不是一笔能勾尽的。这般景致,确实要些功夫。

小伙子提出到院内写生,我闲来无事,也不妨其他,遂让他进来。他没急着下笔,先绕着院子走了两圈,时而蹲在石桌旁,指尖轻轻碰了碰沾着晨露的桂花瓣;时而退到院门口,望着远处黛色的山影出神,嘴里还小声念叨着些什么。等他把画板支在桂树下,阳光正好不浓不淡地照在院落。啊!我之所居,本在画中,或者说,我居画中啊。再看他,笔尖落纸时很轻,先勾出老桂树遒劲的枝桠,再蘸取藤黄,一点点点出枝头的残花。

我坐廊下看他,桂香时不时被太阳烘出来,混着他颜料盒里的松节油味,似另一种秋的气息。偶尔有麻雀扑棱着翅膀落在枝桠上,他便调了点淡墨,在画纸角落勾出麻雀的剪影,翅膀还带着半分未稳的轻颤。好一个“风动桂落、雀跃枝头”啊,我几乎脱口而出。

我是北方人,但我觉得江南的秋和北方是不一样的。

北方的秋是“一眼望到底”的壮阔,江南的秋是“越品越有滋味”的细腻。北方的秋让人心头一热,想喊出来;江南的秋却让人慢慢慢坐下来,像那小伙子,等露水滴落,等桂香绕檐,等时光把秋的层次,一层一层,像苏绣,像织锦。

若以画笔追摹这中秋过后的秋景,当是“减笔”的功夫,这功夫才最挑战技法。我无画技,然可口描,画桂树不必繁枝密叶,选一枝斜出的老干,缀三五簇残花,留白处让观者去想那满树繁华的过往;画秋水不必波澜壮阔,取一湾浅溪,岸边斜倚着枯苇,水面倒映着半轮残月,墨色的浓淡间,尽是清寂的况味。在疏淡处的留白,在看似简约的笔墨里,藏下四季轮回的深意。这让我想起《道德经》中“大象无形”的妙理了。

往郊野走去,秋意更浓。稻田里的庄稼早已收割,留一片矮矮的稻茬,俯瞰下,像是让人忍不住识读的二维码。远处的山峦,轮廓在薄雾里若隐若现,青灰色的调子,可用淡墨反复皴擦出来,以保证层次分明。再有几株野菊,开在田埂边,鹅黄的、淡紫的,小小的一朵,开得极精神的。

画这样的秋野,需得有“散点透视”的胸襟。把稻田的静、山峦的远、野菊的俏,一一纳入画中,不必执着于焦点,要让观者的目光在画面里自由游走,时而停在稻茬的二维码,时而落在山峦的悠远,时而又被近处野菊的鲜活吸引。

一定会有人问,你是画家吗?我说不是。你说不是,怎么写意之法信手拈来啊?我说你们画家讲成竹在胸,我这里目之所及,皆成画意,拈都拈不完啊!

你或者还会说,那不就是诗了吗?是啊,我的确更喜欢诗中江南秋。如此讲,真有点亵渎江南了。

漫步在秋夜的小径上,月光清冷,映出树影婆娑。此时若有一首诗在心中涌动,定是不疾不徐的,如潺潺溪流,在心底蜿蜒。它不必有惊天动地的志向,也不必有泣鬼神的深情,只消把这秋夜的清寂、落叶的轻响、月光的温柔,细细道来,这源于对眼前景、心中意的描摹,便是好诗。便有《文心雕龙》所言“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的诗之情致。

中秋的热闹散了,苏州的秋更显沉静了,风也知趣,不似春风软绵,也不似冬风凛冽,只轻轻裹过来,就那么不经意地溜进衣袖间,便落下几分沁人凉。风变得干爽,吸一口,肺腑像被滤过般清亮。

寒山寺畔,看见张继夜泊的枫桥,“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那时他望着江枫暗红、渔火明灭,该也像此刻的我,从雁阵的聚散里,悟到那渔火映着的愁,终究被寒山寺的钟声盖过了,那钟声哪知道成了张继心底的平仄呢?

这时的秋,少了“月明人尽望”的扎堆共情,多了点私人的怅惘,却不苦。傍晚沿城郊的石板路慢走,风旋落叶打衣摆,墙根下落叶叠黄,你看那秋叶,染着浅黄似燃非燃。远处人家在暮色里渐次模糊,虽无漫山红枫,满路秋声却和杜牧“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意趣撞了个满怀。

往园林里走,桂树还剩些残花。院角残荷上的凝霜,令人想起刘禹锡笔下“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的疏朗秋色。这是不赶中秋的热闹,就着檐下桂香温壶酒,或听雨打芭蕉的留白,在色彩层叠间,品咂一份“试上高楼清入骨”的澄澈。而这“清入骨”,真真道尽江南秋的神髓。看“山明水净”,再品“数树深红出浅黄”,格局是何等疏朗,气度又是何等清白。此刻若有一鹤凌空,想必便能将人的诗情远举碧霄,将因残荷凝霜而生出的些微寂寥,瞬间化为天地间之浩然。

若登临送目,便不能不想起吴文英的《八声甘州》。灵岩山就在不远,词中“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的发问,仿佛回响山间。虽不见吴宫,但“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的凄冷,似乎融进了江南的秋气,让风物平添一层历史幽寒。侧耳细听,风中萧瑟的,又何止是园林里的残荷?更有“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余韵。“水涵空、栏杆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的苍茫视野,与此刻在暮色中望见的“远处人家在暮色里渐次模糊”的景象,竟在心神间叠合。

李商隐的“留得枯荷听雨声”,拙政园里最是真切。雨打在残荷上,孤单竟也酿成了软乎乎的诗意。

……

若你以为我是拿苏州的秋,来“掉书袋”的,那可冤枉死我了。我意用这些诗来表明,我不能亵渎苏州,亵渎江南的,我想说江南更比诗中好。若你偏说“掉书袋”了,我告诉你,那书袋就在江南的树上挂着,水里飘着,路上走着……,甚至俯拾皆是,所以才成就了这么多诗人啊!

中秋过后的江南,是愈品愈浓的画,是愈读愈深的诗。你深品深读下去,那更是一部愈悟愈明的哲典。

这回,你若再问我,你是诗人吗?我该犹豫了,我若说不是,这江南秋,怕是要生我气了!

二〇二五年十月八日,于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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