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青春,或许就是有人陪你捡枣、听你讲故事、帮你去圆上学的梦,而你,愿意做她的“少剑波”,她也愿意做你的“小白鸽”。
——题记。
“七月十五点红,八月十五满红”。七月十五刚过,我家胡同北口的枣树上的枣就开始红了,枝桠上冒出星星点点的红,风一吹,熟得好的就会掉下来。树上长着的时候,属于集体财产,风吹下来的,谁抢得到,就是谁的了。
我每天天不亮就跑到树下捡,掉下来的枣,多半是生虫,有的也是早熟,吃着都一样甜。生吃可以当干粮解饿,捡得多了,贴饼子蒸窝头,按到上面,比全是高粱面好吃很多。
不刮风下雨,枣掉下来的很少,所以,也不总是能捡到。但若碰见白茹,情况就不同了。她会先机警地四下看看,然后捡起半块砖头,小声对我说:“小福,你看好,等着。”说罢,将砖头投向枣树,树上便噼里啪啦落下十多个枣。然后,她就跑了。看护的人,对白茹没有办法,而这些枣必自然掉下来的更脆生、水分大、好吃。
白茹是村支书的女儿,她家的院墙是青砖砌的,很气派。我家的房子,除了墙根处有几层砖,其余地方都是土坯的。所以,那时我的想法是将来住上有砖的房子。
但是,她家不仅仅是砖房子,她家还有白面馒头和咸鸭蛋。看她吃,我真馋的流口水,还偷偷地咽下去,怕她看见听见。我感激她,也羡慕她能吃上咸鸭蛋。
我终于要吃上煮鸡蛋了,那天,我闹肚子,娘在玉米粥里,给我煮上一个。想着我吃熟鸡蛋的样子,病就好了一半。
娘将鸡蛋捞出来,放到凉水里,洗了洗。这过程,我已经咽下好几次口水了。娘刚要磕开,白茹来了。娘马上说:“白茹,来了,正好,我煮了俩鸡蛋,刚才小福吃了一个,这个给你。”
白茹没客气,接过来,熟练地磕开,麻利地去皮,一个鸡蛋,没过两分钟,就到嘴里。
娘不停地给我眨眼,看着白茹吃,我咽下去的不知是口水,还是眼泪,反正把白茹咽下去的心都有了。
那天上学路上,她忽然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咸鸭蛋,“这个给你,我吃不下了。”我脸一下子就红了,不敢说要,不想说不要。她抿着嘴笑,辫梢垂在胸前,风一吹,刘海挡住她的眼睛,她捋了捋头发,“现在别吃,回家和饼子一起吃,太咸了。”她放到我书包里,我窘极了,心里像被她的辫子轻轻挠了一下,那感觉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那天,害得你没吃上鸡蛋,恨我了吗?”
“怎么可能恨你,我……我吃得吃不下了。”
“小福,你啥时候学会撒谎了?你吃了?那鸡蛋皮呢?我怎么没看见啊!”
我被人揭穿,真想找个地缝。她反而笑了,“我就知道你没恨我,这个就算我补偿吧!”
打那之后,她隔三差五,会带给我一个咸鸭蛋。我拿回家,经常和妹妹分享。那流油的咸蛋黄,能吸干所有的口水。妹妹捧着半个咸鸭蛋,“哥,白茹姐真好!”
妹妹小,不知道啥该不该说,这事很快传到白茹娘那里。
有一天,白茹又遇见我。她眼睛红红的,像是哭的。走过我身边时,脚步停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最终没出声,只恨恨瞪了我一眼,转头时,她的眼圈好像是红了。她是委屈“我没保密”?还是被娘骂却又舍不得怪“我”?该是这两者都有才对吧。
从此,我也再没有吃上咸鸭蛋。我以为友谊到此为止了。
自习课,老师讲起《林海雪原》,许大马棒、座山雕、少剑波、白茹,讲得恨不能买一本,但我家是买不起的,买得起,娘也不会给买。
那次之后没多久,天正下雨,白茹又来了。我家的土坯房矮矮的,下雨天屋顶漏雨,正用脸盆接着。怕她看见屋里的破桌子,怕她看见我家的高粱、玉米饼子,我没让她进门。
她也没勉强,只是把手里的《林海雪原》递给我:“这书我看完了,给你看吧。”我瞄了瞄书皮,接过书,这是1957年版本,随后朝她点点头,小声说“谢谢!”
“以前,我娘说你是男孩子,不让我跟你走太近,可我不想听,我爸狠狠地数落我娘了,说孩子间的友情别瞎掺和,这和你其实没关系,我也有不对。”她低声说。
我赶紧说:“全是我不好,给你添这么多麻烦。”
“别说了,我娘也说了,不再那样了。”白茹拽了一下我的衣袖。
自习课,我偷看《林海雪原》。她忽然转头问我:“你说,少剑波是不是最喜欢白茹?”我盯着她能穿透人肺腑的眼睛,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怕我说“是”,她会觉得我懂太多;又怕我说“不是”,她会不高兴。
课间,我跟白茹借橡皮,后排的张强突然凑过来,故意阴阳怪:“哟,小福,又跟‘小白鸽’借东西啊?你们俩是不是跟书里的少剑波、白茹一样,天天在一起?”
这下,顿有几个男生跟着哄笑,有人还拍着桌子喊:“少剑波!小白鸽!”
我心里很矛盾,怕闹大了老师听见,更怕白茹生气,所以犹豫着不敢声张。可白茹没生气!她转头一瞪眼,“张强,小心我告诉老师你造女生谣,他借橡皮关你啥事?书里的少剑波和白茹是革命战友,我们一起学习,怎么就不能一起了?”
她声音不大,却让教室里的笑声一下停了。
应是“造女生谣”这话起了作用,张强愣了愣,没敢再说话。
我抬头看她,辫梢垂在脑后,阳光照在她脸上,这不就是‘小白鸽’吗?
阳光如一道光瀑,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其中。我望着,心跳快得厉害,快得几乎要沉入那片光晕里。
下午放学,她跟在我身后,走了好远都没说话。快到我家大门了,她在我身后大声说:“我觉得你像少剑波,你喜欢书中的白茹吗?”我回头看着她。“你看你,”她指着我的脸,“刚才说白茹,你脸红红的,跟书里写的少剑波一样,‘少剑波满脸赤红’看着白茹就不好意思。”我听出她说的是“少剑波雪乡萌情心”的章节,想反驳,却陷在《林海雪原》的桥段中,只会说“我才不是。”她笑得更欢了,辫子甩来甩去,“你就是!你跟少剑波一样,就是话少。”
少剑波与白茹的故事,兼有“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烟火,那段时光,因这本书而有着理想与浪漫的光环。
从那以后,她又给我带鸭蛋了,只是,她要看着我吃完。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她啃着白面馒头,一边看着我吃,一边问我书里的情节。我说我最喜欢杨子荣假扮胡彪,敢跟座山雕对黑话,
她说她还是喜欢白茹:“白茹心善,特别能干,不像我,连针线活都做不好。”
我终于敢直面她了,说:“你也能干。”
那年,冬天一场雪下得很厚。村里的路被雪盖住了,白茫茫的一片,于我,那时候,最容易想到的事林海雪原。
学校也只得放假了,我在家铲雪,铲一会儿就胳膊酸痛。白茹来了,手里拿着个雪人脸型模具,塑料的,圆圆的,笑着说:“我们去堆雪人吧。”
我跟着她去了大街上。我铲了一大堆雪当雪人的身子,她滚了个小雪球当脑袋,她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黑扣子,按到雪球上,便成了雪人的眼睛,找了根胡萝卜当鼻子,还把她的红围巾摘下来,给雪人围上。“你看,雪人像白茹吗?”
我看着雪人,又看看白茹,她的脸冻得通红,鼻子也红红的,脸蛋像个小苹果,当然比雪人好看。风一吹,她刘海的头发像风吹小草。她厚实的辫子上粘上了雪,我想帮她抖一下,手正要蹭到她辫上的头绳。她猛地回手,却恰好抓到我伸过去的手指。我俩都愣住了。时间仿佛冻住那刻。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手凉,随即变热的温度。我慌忙抽回手,语无伦次:“我……你辫子上,有雪。”
她没有低头,只是看着我,这一眼,让我后来翻遍了唐诗宋词,才知道如何形容,但到底是“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还是“瞬美目以流眄,含言笑而不分。”尽管我不断回味,我也一直无法说清。半晌,她才“噗嗤”一笑,脸上腾起一股热气,低声说:“……笨蛋。”
春节过后,马上要开学了。我和白茹一起去镇上买作业本,刚走到村口老槐树下,就听见王婶和几个妇女凑在一块儿嘀咕。
“你看支书家的白茹,天天跟小福混在一起,她吃白面馒头,他啃窝头,图啥呀?”王婶的声音不大,却刚好飘到我耳朵里。
另一个妇女接话:“听说前阵子还偷偷给小福送咸鸭蛋,被她娘骂了一顿呢,这不是倒贴吗?”
我攥钱的手揣在兜里,脚步一下顿住,想往旁边躲——我怕别人看见我们走在一起,更怕白茹听见这些话。
可白茹没躲,反而往我身边靠了靠,故意提高声音:“王婶,我跟小福一起去买作业本,他帮我拎东西呢。”她边说边把装着课本的布包递到我手里,冲我眨了眨眼,“上次他还帮我家挑水呢。”
王婶们没料到她会接话,讪讪地笑了笑,没再说话。
走远后,我小声说:“她们刚才说的……”
“说啥我都听见了。”白茹拽了拽我的衣袖,辫梢扫过我的手背,“我爸说,嘴长在别人身上,咱管不着,只要咱自己知道干啥就行。”
“还有,我从来没帮你家挑过水啊。”
她拽了拽我的衣袖,狡黠地一笑:“你个傻子,不说你帮我家干活,她们更有得嚼舌头了?再说了,”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耳语,“你现在没挑,以后……以后你挑去不就完了吗?”
好像,她的脸颊有点微红。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林海雪原》里,少剑波和白茹,也有人说闲话,可他们不照样一起做事?”
我看着她的眼睛,刚才的自卑忽然少了很多。
初中快毕业了,考上高中要到县里去读,每月需要交三十斤票面的全国粮票,十五块钱。粮票要向在城镇上班的的人家去买,价格两毛八一斤,八块四,共计二十三块五。家中我是老大,还有俩妹妹。我家无论如何也是拿不出的。
放学后,我蹲在老槐树下,心里没着没落的,一是怕不能上学,隐隐中还有舍不得白茹吧,我不敢承认。
白茹走过来,坐在我旁边:“你怎么了?是不是担心考试?”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可能读不了髙中了,我家没钱。”
她声音一下提高了,“你一定要考上,我们还要一起上学呢,你还没给我讲完《林海雪原》的故事呢。”
“就算你家没钱,我去跟我爸说,咱们一起找学校求情,总有解决办法的,先考了再说啊!”白茹语气有点缓,反倒像个大姐姐。
晚上,她给我送来一套学习资料我不要,她却硬塞给我:“你拿着,等你以后有钱了再还我,要是你不拿,我就不理你了。”
看着白茹跑远的背影,手里的资料更沉了。我拿着资料,在门口站了好大会儿,才深吸一口气,转身进屋。我怎么和爹娘说啊!
屋里,已点起了煤油灯。
爹刚修理完农具,坐在小凳上抽着旱烟,爹的眉头,打我记事,都是习惯性地拧着。
娘在炕沿,正就着微弱的光亮给小妹妹的衣服钉扣子。
我小步挪到炕边,也坐到炕沿:“爹,娘……白茹,她送了我一些学习资料。”
娘抬起头,看了看我手里的书,又看了看我,轻轻“嗯”了一声。
爹吐出一口烟,“小福,咱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刚分了责任田,地都比较薄,这头几年,投入大,收成咋样还两说。咱家就这点底子,你还有两个妹妹张嘴等着。县里高中,那花费……唉。”他看了看我,没再说下去。
我心里那点刚被白茹点燃的火苗,快要熄灭了。
“他爹,”娘放下针线,小心翼翼地说,“小福这回考学,是大事。村里都说他念书灵光,要是真能考上……”
“考上又能咋样?”爹打断娘的话,明显提高了嗓门,“考上就不用吃喝了?那粮票、那学费,是咱这土里刨食的人家能拿出来的吗?回来下地干活,哪怕是赶集做个小买卖,咱要不要翻盖房子,小福几年不就该娶媳妇。”他用烟袋锅敲了敲鞋底,跟敲在我的脑壳上一样。
“可是……”我还想争辩,我看着墙角堆着的玉米棒子,看着墙上我们兄妹三个的瘦小影子,自己早已没了没有任何底气,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爹说的,哪句我也反驳不了。
娘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爹紧绷的脸,沉默了一会儿,“他爹,理是这么个理。可孩子想上学,也没错。白茹那丫头特意送了书来,也是一片心……你看这样行不,”娘顿了顿,看着爹的表情,“咱先不说后面上学的事。先让小福去考,要是考不上,那是他没这命,咱也死心了,安安分分回来种地。要是……要是真考上了,哪怕只是个名次,也证明咱孩子是这块料。到时候,咱再想法子,哪怕砸锅卖铁,是借是求,是回来种地,到时再说。”
当说到“哪怕砸锅卖铁,是借是求,”眼看爹要爆了,娘才缓下声音说了“是回来种地,到时再说。”
爹闷头抽烟,半晌没说话。他盯着墙角那堆玉米,就好像能从里面盯出我的学费来。娘说完后,屋子里静下来,只有爹烟袋锅里烟丝燃烧的“滋滋”声。
时间让我觉得很长,长到我以为爹不会再开口。直到他终于把烟袋锅在鞋底上重重磕了磕,“那就……先去考吧。”他站起身,没看我,背着手往外走,到门口时,脚步停了停,丢下一句:“考得上,是咱老林家祖坟冒过青烟;考不上,也是命,回来跟我种地,不丢人。”
这天的晚饭,我们一家五口人,谁都没吭声,两个妹妹忽闪忽闪地看着爹娘我们仨,也不敢打闹了。
这已是爹娘能做出的最大妥协。他们给了我一个机会,却无法承诺一个确定的未来。
机会背后,我有对未知的惶恐,还有说不出来的忐忑。
考试那天,天还没亮,白茹就来叫我了。
她手里拿着两个煮鸡蛋,塞给我:“吃了鸡蛋,考个好成绩。”
“告诉你个秘密,”白茹腼腆起来,“那年吃你家的煮鸡蛋,就是想走近你,我能看得出当时你多恨我,我要你做少剑波!”
我吃了鸡蛋,走进考场,心里想着白茹的话,考试的时候格外认真,生怕错一个字,就考不上髙中,也见不到白茹了。
发成绩通知那天,我跟白茹等成绩,心里像揣了只兔子,蹦得厉害。她攥着我的手,感觉得到,她手心冒汗,我摊开她手掌,用袖子替她擦了擦汗。成绩出来的时候,先是白茹考上了,直到听到我也考上了,她才高兴得跳起来,抱着我的胳膊喊:“我知道你能考上!以后我们还能一起上学!”
我看着她高兴的样子,也笑了,像少剑波认识了白茹。情不自禁地背诵出看了多少遍的《林海雪原》“少剑波雪乡萌情心”桥段中那首诗。
“……漫天风雪寻常事,破荒闯阵荣春华。轻笔淡描小丫谱,雪乡我心……”
“‘这些该死的删节号!’白茹看到这里,全身上下,从头顶,到脚跟,和她的心一样,热得连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跳动。”白茹,我眼前的白茹,竟然接过了下文。
“‘万马军中一小丫,颜似露润月季花!’剑波羞得急忙绕过桌子要去堵白茹的嘴。”我改诵另一段文字。
“白茹灵巧地一转,又笑着朗诵道:‘漫天风雪寻常事,破荒闯阵荣春华。’”我眼前的白茹,竟然比我背的还熟。
我突然转移话题,“白茹,我真想喊你一声‘小白鸽’。”
“小白鸽!你……”白茹愣了一下。
“哎呀!真稀罕,我这个白茹快被人叫‘老’了,今天终于听见你叫一声‘小白鸽’。”
白茹的脸,比地平线上露出的半个太阳还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