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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金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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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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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祭

——续《白茹》

通知书是白茹先拿到的。

她像一只“小白鸽”,扑棱着翅膀飞进我家,手里扬着一张印着字的红纸,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与红晕:“小福!小福!通知书下来了!我们俩一个班!”

我正准备猪食,闻言高兴得差点把泔水桶打翻了。

娘在围裙上擦着手从灶间出来,欣喜地看着白茹上蹿下跳的样子。爹也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抬起头,目光落在白茹手里的通知书上。

“叔,婶儿!”白茹欣喜劲儿还没消耗完,先把通知书递到我爹面前,“我和小福都在一个班!你看!”

爹往牛槽里给新买的黄牛添草,腾不出手来,没有接,只伸脖子凑近了看。他识字不多,但“录取通知书”那几个大字和下面鲜红的印章是认得的。他可能是想笑,但笑的动力无法驱动脸上的肌肉,所以脸抽动了一下,随后“嗯”了一声。

娘凑过来:“白茹丫头,这……这上面说,要多少钱,多少粮票来着?”

白茹显然早看过了:“学费每月十五块,每月要交三十斤全国粮票。”

“八块四加上十五块,二十三块四。”娘低声重复着,这个早已在心里恐惧过无数遍的数字,今天终于被打开了。

这还不算其他的书本费等等。对我家来说,无疑一座大山。

院子里的气氛,从刚才由白茹带起的热闹慢慢冷却下来。兴奋的白茹感受到了,她有点尴尬,但很快振作起来。她看看我,看看爹娘:“小福,叔,婶,你们别担心,肯定有办法的!”

她将通知书塞到我手里,跟我爹娘打个招呼走了。

爹拿起未编完的草绳,却又编不下去,索性一言不发,吧嗒吧嗒地抽起了旱烟。

娘看着我,又看看院子里的爹,转身准备午饭去了。

夜里,我在西屋听见爹娘在东屋压低声的争执。

“……砸锅卖铁?那都是废话,铁卖了能值几个钱?咱这日子怎么过?”爹的声音带着火气。

“可孩子考上了,是争气啊……”娘说。

“争气能当饭吃?”爹念叨着,说着他的道理,“现在不是生产队那时候,他去了,家里少个劳力,这地谁伺弄?”

“那咱就紧吧紧吧,小福一年不是还有两个多月的假了吗?”娘争辩着。

“紧吧紧吧,一个月二十三块四,不是一年二十三块四,一年十个月二百三十四,咱家十亩地的收成,一年能到这个数吗?”爹提高了嗓门,娘不言语了。“咱一家人还吃还穿吗?喝西北风啊……”

他们的对话,震碎了我尚存的一丝侥幸。白茹点亮的那簇火苗,本在我心里明灭摇曳,此刻,连灯花都爆灭了。

几天后,快晌午了,爹回家,脸色青灰,手里攥着一根牛缰绳。

“福他娘,牛……牛没了,咱那牛,死了。”见到娘,爹哭出声来。

娘正在灶间做饭,闻言手里的瓢“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他爹,你说啥?咱家那头牛,倒了……”

“倒了?就刚才,我赶车回家,走到村口,它突然口吐白沫,抽搐了几下……就……就不行了。”

“赶紧找兽医啊!”

“请了兽医,说是急症,没救过来啊。”

我和妹妹正用铡刀给牛铡草,闻言,我僵住了。那头大黄犍,是家里最值钱的家当。爹娘倾家所有积蓄,又东求西借,花了二百六十块钱,刚买回来没多久,这是全家未来的指望。

眼见娘腿一软,我赶紧几步跨过去,扶住她。她嘴唇有点哆嗦,看着我爹,却也好似不知说什么。

爹此时已经倚在墙根下,头埋进两膝之间。

“怎么就……怎么就……”娘眼泪淌下来,反复念叨着。

那天的午饭和晚饭,一家人都没吃。小妹不懂事,嚷嚷着饿了,被娘低声呵斥了一句,委屈地流泪,却也不敢哭出声。那一刻,不亚于天塌了。

从那天起,我长起了眼力见,开始帮爹娘干起了家里地里的活计。

心,终于安定下来了。

村外的小河边。

我正用铁锹铲土敛草芽,推到自家地头积肥。

“小福。”

听到有人叫我,我直起身,一抬头,看见白茹妈站在河岸口。

“大娘,您叫我?”我赶紧停下来,紧走几步上前,看她有什么吩咐。

“听说你考上高中了,大娘先恭喜你。”她语气好像也跟平时不太一样,“不过,有些话,大娘想给你说说。”

她往前走了一步,目光让我有点不知所措:“村里人都夸你是个好孩子,大娘从你小就喜欢你。你这孩子懂事,知道轻重。你和白茹,从小一起长大,大娘知道,同学之间你们最好。可现在她不小了,你也大了,毕竟你是男的,她是女的。白茹她爸是支书,所以,有些事我们家得注意影响。我们家……和你们家……情况不一样。”

说这话时,她笑着,尽管这笑我从来没见过,似乎不是善意,但也并无恶意。

我脸上火辣辣的,低下头,看着自己磨破的裤脚和沾满泥巴的解放鞋。

“小福,听大娘的话。”我抬起头,她收起笑容,变得严肃起来,“别和白茹走得太近,让人说了闲话,对她不好,对你……也不好。你们的路,也不一样。”最后这句话,她好像是挥动一把小锤子,把这几个字连钉带敲,铆在我的脸面上。

她说得直白。其实,她对我又有什么含蓄的必要呢?

所以,说完,还没等我回应,她便转身走了。

风顺着河道吹来,本是清凉的。她的话,让我感觉这风冷得有点刺骨,但我一点不生她的气。其实,我已好多次克制住自己想白茹的念头了。

从那天起,我开始躲着白茹。她来找我,我借口干活溜走;路上遇见,我低头匆匆走过。我看到她眼中的困惑、焦急,最后是受伤。虽然心像针扎一样疼,却强迫自己把心肠硬起来。白茹她妈其实说的没错,远离她,对她好,也对……我自己好。

我的反常,显然激怒了白茹。

那天,她在村外路上堵住了我,眼睛红红的。

“林小福!你什么意思?”她佯装镇定,“我是洪水猛兽吗?你为什么躲着我?”

我攥了攥拳头,不敢看她:“没有为什么……就是,忙。”

“忙?”她冷笑一声,“整天忙着自暴自弃?忙着当一个缩头乌龟?”

“缩头乌龟”,这话一下子激怒了我。

“你懂什么!”我猛地抬头,压抑的委屈和自卑爆发出来,“我家的情况你看到了!我家的牛死了!那是我们家的指望!我连学都上不起了!我拿什么……拿什么跟你做——朋友?” “朋友”这个词却说得无比艰难。

白茹愣住了,显然,她不知道我家牛死的事。

她盯着我因激动而颤抖的肩膀,捋头发的手停在鬓间。脸上的怒气淡了下去,没说话,之后眼神柔软下来,软成又疼又无措的慌张,慌作实打实的心疼,跟着,眼圈就红了。

“所以呢?”她声音软了下来,“所以你就不要我这个朋友了?所以你就认命了?”

“我们……路不一样,白茹。”她的样子,让我很无措,我重复着她娘的意思,“你回去吧,别再来找我了。”

我说完,转身想走。她却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这力气,是我从没想过的大。

“林小福!你看着我!”她强迫我转过身,面对着她,“是不是我娘找你了?她跟你说什么了?”

我沉默着,算是默认。

白茹咬咬嘴唇,倔强地说:“她说的不算!我跟谁好,我自己清楚!朋友有难处,我更不能躲开!”

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你以为你这样就是为我好?你这是在拿刀子捅白茹的心!少剑波会遇到困难就放弃战友吗?不会!他们会一起闯过去!”

“我不是少剑波!”我几乎是吼出来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下来,“我没他那个本事!我连……我连上学的钱都挣不来!”

“你不是少剑波,首先你也要是个男人,上学的钱没有,咱们一起想办法!”白茹比我声音还大,可话音刚落,她泪掉下来,强撑的坚强瞬间瓦解,跟着忍不住大哭起来。然而,她抓着我的手丝毫没有松开,“我已经要我爸想办法了!你也要争气!你不能先趴下!”

那一刻,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我筑起的心防,终于彻底崩塌了。是啊,首先我也要是个男人,我在害怕什么?害怕失败,害怕和她做朋友,害怕面对这该死的现实?可连做男人的勇气都没有,那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白茹的坚持,像一道光照,让我找见了勇气。

她回去后,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然说动了她爸爸。

白支书来到我家,关于牛的事情,白支书说,他会向公社申请困难补助,在耕牛死的情况下,最多能申请到两百元左右,剩下的钱呢,可以向信用社申请无息贷款,他可以做担保人。这种情况下,可以再买一头耕牛,毕竟庄稼人离了耕牛也没法过活。

然后,他看着我爹,又看看我,说:“老林,小福,困难是实打实的。但孩子的前程,也是实打实的。我有个想法,看你们愿不愿意干。”

原来,公社最近在组织人手,给新修的水利工程运送石料,按方算钱,工期一个月,虽然苦累,但挣得比种地多。

本来这次出工,有点以工代赈的性质,摊不到我们村,白支书说,可以去公社帮我们争取两个名额。

“小福也去?”爹有些犹豫,“他身子骨……”

“我去!”我赶忙挺直胸膛,抢着说。

这是我能用汗水换前程的机会。

白支书赞许地看了我一眼:“小子,有点志气。不过话说前头,这活不是一般的累,你得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他能听得出,我是心存感激的。

于是,那个夏天最炎热的月份,我和爹加入了运送石料的队伍。天不亮就出发,顶着毒日头,拉着沉重的石料车,往返于铁路货场和水利工地。如白支书所说,石料按方计算,多拉多得。

起初几天,我感觉自己快要散架了。石料车的襻绳勒着稚嫩的肩膀,火辣辣地疼,少用一点力,车也不会往前走。爹沉默地走在前面,脊背弯成一张弓,有时,我能听见他粗重的喘息。

料场到工地,必须经过一段陡坡路,每到这时,父亲都让我在前面。

干了几天,有点适应了,我起了贪心,那一车我特意多装了不少,眼看就要到陡坡顶端,马上就要是平道了,我膝盖一软,力气用尽了,石料车已经要往下溜了,我惊恐地回头喊爹赶紧躲开。

此刻,我看见爹正用肩膀抗住我的车尾,又将他石料车车把顶在我的车上,那一刻,我看着爹憋红的眼睛和额上滚落的汗珠,这也许只能在电影上出现的镜头,就发生在我们父子的此时此刻。《淮南子·缪称训》中说,“慈父之爱子,非为报也,不可内解于心。”就这么真真切切具象在我的世界里。我动情地喊了一声:“爹——”。这道陡坡,横亘在我对父亲的记忆里,像铭心刻骨的篆文。回忆时,总会看见弓起的脊背抗住下滑料车的肩膀,听见他粗重的喘息,感受到他汗珠落心上的滚烫。

白茹有时会给我们送点绿豆汤或凉开水。她看我狼狈的样子,眼圈总会变红,从不说一句劝阻的话,但会把温度正合口的水递到我手里。

有一天,她趁爹没看见,把一个报纸包裹的纸包递我手里。我打开,是两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白色新毛巾,毛巾长向两折四层,边缘用细密的针脚缝得整整齐齐。

“你的肩膀都磨脱皮了,这块毛巾垫在襻绳底下,肩膀可能还好受点,另一块擦汗,你倒替着用。”她声音很温柔。

我仔细看看毛巾上的针线活,特别细致,这一定是她缝的。她一直说自己不擅针线活,缝成这个样子,她得练了多少回啊?

我试了试,垫上毛巾,肩上的不适一下子减了大半。抬头看她,正攥着衣角低头看我笑,嘴角轻抿,耳垂儿泛红,我的眼也跟着模糊了。

晚上收工时,摸着垫过毛巾的肩膀,那感觉叫心甜如蜜。

肩膀磨破了皮,结成厚厚的茧,也就没事了;汗水淌进眼睛,杀得眼疼,擦擦就行了;手上满是血泡,挑了再磨破,变成茧子,干什么反倒得心应手了。

这些日子,爹看我的眼神,多了些别的东西。我们父子俩,在用最原始的方式,为这个家,也为我的未来,算是搏一条生路吧。

拉了一个月,我和爹领了总共二百一十块钱,这在我们村甚至几个村,已经算是大钱了。我的上学费用,终于看到了曙光。

白茹的天空却平添了阴云。

白茹家也并非想象的那般宽裕。白茹上面还有一个到了婚龄急需用钱的哥哥,下面还有一个读书的弟弟。白茹考上高中本是喜事,但她去县里的花费,在白茹妈妈看来也是负担。她也重男轻女,也有疼爱白茹,将这一个姑娘留在身边的心思。所以,白茹妈是不同意她读高中的。。

白支书家也并非外人想象的那般宽裕。白茹上面还有一个到了婚龄急需用钱的哥哥,下面还有一个读书的弟弟。白茹考上高中本是喜事,但她去县里的花费,对这个家庭同样也是负担。还有重男轻女的原因,也有将这一个姑娘留在身边的心思。所以,白茹妈是不同意她读高中的。

“一个丫头片子,去县里读什么高中?花那么多钱!她哥马上要娶媳妇,彩礼、盖新房,哪一样不要钱?她弟也在上学!咱家有多少家底够这么折腾?”白茹妈停了一会儿,“再说,县里那么远,她一个人去,你放心?万一出点什么事,或者……学了坏,怎么办?”

“妇人之见!茹茹考上是本事,将来考上大学,那就是国家的人!”白支书反驳。

“大学?你说得轻巧!那还得等三年!三年里吃喝拉撒不要钱?就算考上了,飞出去了,她是个女孩子,你我的心就能放得下?我们就这一个闺女,受罪享福我看得见,我心里踏实。咱家条件,受罪能受哪去啊?苦学三年,先受三年罪,就能考上吗?就算,考上了,毕业了,将来能享福,享福,这福能享到哪里去?要是远走高飞又受了罪呢?我们连看都看不到,我看你就是被她灌了迷魂汤!”

这场争吵发生在一个中午,白茹和我在她家大门洞里正商量坐什么车去学校报到。

我和她听到了她父母的争执,尤其是母亲那句“丫头片子”和“飞出去”,很刺耳,看出了她的不高兴。

但这绝并不会影响她去县里读高中,她说过,他哥哥也很支持她,她说哥哥说了,等给他准岳父忙完盖房子,正好是该开学的日子,哥哥借个拖拉机,送我们去县一中。

就在那之后第三天,白茹的哥哥在帮未来岳父家干活时,不慎从房梁上摔下来,摔成了高位截瘫,灾难就这么没有预兆,没有过渡,就这么不容分说地给生活来了个急转弯。

白茹看到父亲一夜之间愁白的鬓角,看到母亲偷偷抹眼泪,看到哥哥在医院躺在床上上痛苦呻吟的样子,她内心,一定经历了比我想象更加痛苦和无奈的挣扎。

我和爹拉石料时,认识了一个开小四轮拖拉机的大哥。前几天,爹找到他,说定送两个孩子县城上学。我当时赶紧告诉了白茹,白茹听了说“好”,那“好”的音被刻意的拔高,似在掩饰什么。

临行前夜,月光如水。我走到白茹家院墙外。青砖墙很高,门楼也很气派。这些日子,她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心中总萦绕着一股不安。明天就该出发了,我必须见她一面,定一下启程的时间。

刚走进她家大门,便听见屋内传来白茹母亲的声音:

“……总之,上学你就别想了!公社的工作已经给你定下,下个月就去上班。你哥现在这样,家里哪还有余钱供你?你弟弟过两年上学咋办呢!”

我屏住呼吸。

紧接着,是白茹的争辩的声音:“妈……你说什么?工作?什么工作?我不去!我要上学!通知书都下来了,我准备这么长时间了!”

“上学?你哥瘫在床上,每天吃药都要钱!你爹愁得整宿睡不着,你看不见吗?那高中是免费的吗?学费、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钱?你大了,得懂事!”

“我……我可以更省一点,我放假就去干活,我把饭钱都省下来……”白茹口气软下来,近乎哀求了。

“省?不吃饭你能省出几个子儿?这事没商量,你爸和我已经决定了!”

白茹的哀求变成了痛哭:“妈,我考上了啊,我们班五十个人,就考上我们俩啊,我和小福说好的……我们还要一起考大学……”

里面传来拉扯和什么东西落地的闷响。之后是白茹断断续续、仿佛将心肺都抽出来的哭泣。

我最害怕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白茹哭了好久,又传出白茹妈妈的声音:“哭够了没?哭要是有用,我和你爹陪你一起哭!茹啊,认命吧,这就是咱家的命。你哥倒了,你……你得帮爸妈撑住这个家。”

白茹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

过了一大会儿,院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

白茹站在门口,月光照在她脸上。头发也有些凌乱。她看见大门口的我,愣了一下,随即侧过身,用手抹了抹眼睛。

“你……你怎么来了?”她带着刚哭过的浓重鼻音。

“我……来问问明天几点走。”我艰难地开口,不敢看她。

她低下头:“走,咱到你家去说吧。”

我家的油灯比较昏暗。良久,她终于抬起头,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

“我……我不能跟你一起去县里了。”

“家里……情况你也知道。我哥那样了……我妈,在公社给我找了个活儿。”

“可是……”

“没有可是了,小福。我的青春,好像跟我哥的腿一起,瘫痪在房梁下了。”她摇摇头,眼神被油灯那跳跃的火苗,慢慢燃尽了她残存的幻影。“这就是我的路。我得走下去了,就跟你拉石子一样……只是,我这辆车,装的不是石料,是命,是我家的命,我哥的命……”

我听着很痛苦,也不知如何安慰她,她心里曾有的,关于未来、青春的五彩斑斓图景,已然坍塌了。而我,连一句“我再去跟你爹说说”的勇气都没有。她家里的难处,不是“说说”就能解决的。

“可是……我们的约定呢?说好要一起上学的!”我的声音,苍白得连我自己都有点厌恶。

“约定……还在啊。”白茹猛地抬起头,那个试图挤出的笑容,扭曲了她清秀的脸庞,比放声痛哭更让人心碎。那不是笑,是混杂酸楚与认命的绝望中,试图给别人的安慰。她眼圈不只是红了,泪水涌到眼眶,让她的眼球看起来都变大了,而她努力地睁大眼睛,好使泪水不流出来。

“你去上学,就等于我们两个人都上了。”眼泪终于从她强撑的平静破面而出,把说话的声音颤成了哽咽。“你替我去看看县一中的大门,是不是真的像说的那么高?替我去坐一坐那明亮的教室,摸一摸那课桌是不是老师说的那么亮……替我去读那些我们趴在供销社书橱窗外馋了那么久的书……你好好学,拼命学,连我那份一起学了!把我的脑子,我的眼睛,我的心,都拿去用!将来……将来你一定要考上大学……”她越说越慢,仿佛要将自己全部的生命力、全部未竟的渴望,都托付给我了。

“《林海雪原》送给你,我把我的‘小白鸽’……送给你了。”我从上学要带的包里,找出娘给我买的新毛巾,递给她,她擦了擦眼泪,“她跟着你,就像我……就像我跟着你一样。你在前面飞,飞得高高的,远远的……我在这儿,看着你飞。”

之后,她再也控制不住,终于哭出声来。

“小福,你知道的,我哥……他躺在那里,他以后……他的人生已经毁了……”她的泪水终于决堤,淹没了我的心、我的眼睛,我也抽泣了。“我和我妈争执,吵啊,闹啊……不过是想让她,给我一些更多说服我的理由,……好像这样,我心里就能好受一点点。”她惨然一笑,“其实,我早就把自己说服了。从看到我哥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从看到我爹一夜白了的头发,从我妈那再也直不起来的腰……我就知道,我的路,到头了。我不是在放弃,小福,我是……我是把自己献祭了。”

我怔怔地看着她,想大声反驳,想告诉她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但看着她那双盛满泪水,哀婉、无助,以及那坚强又柔弱,又一往情深的眼睛,把我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于白茹,一旦她决定的事,所有劝阻的语言都是苍白的。我的劝说,除了徒增她痛苦,又有什么意义呢?

随即,她擦干了脸上的眼泪,平静了一下自己,从挎包里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纸包,塞到我手里:“这个给你,早就准备好了。”

我接过,入手沉甸甸的。打开里面是一本崭新的《现代汉语词典》,浅绿色的封面。这本词典我在公社供销社见过,要四块五,对我来说也是天价了。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尤其在她家里这么困难,她可能无法上学之后,这礼物变得格外烫手。

“你必须拿着!”白茹按住我的手,“高中学习用得上。你看,”她翻开扉页,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赠小福:书山有路勤为径。友:白茹。”

扉页的上面,画了一只简笔鸽子。那张得大大的,下一秒就要从纸上扑棱棱地飞出去了。

“你看,我都写好你的名字了,你不要怎么行啊。”声音里还混有哭过后的鼻音,她语气慢下来,努力让自己显得轻松,好像个大姐姐的样子。

我看着那行字,看着扉页上那只孤独的鸽子,已经没有言辞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了。

第二天出发时,白茹还是来送我了。她妈也站在街口,远远看着。

村口枣树下,白茹又递给我一个干粮袋,里面是两个白面馒头和两个咸鸭蛋,好像还想多叮嘱两句,最后只说:“路上吃吧。”其实,到县城七十华里,一个多小时也就到了,无须路上点补干粮的。经历了这一个夏天的波折、挣扎、疏远、和解,再到此刻她突如其来的“退出”,我心有千千结,口有千言万语,却是最没用的。而我亏欠白茹的,又岂止是“路上吃吧!”这句长姐般的细心呢?

我接过布包,触到她手指,有点微凉。我将口袋里的钢笔塞到她手里:“这个……你先帮我保管。你哥会好起来的,等你到县里去上学,再还给我。”她也从兜里掏出一支钢笔,笑了:“我也是想送给你一支笔的,不是新的,是咱俩考试时,我一直用的这支,送给你吧,好……”她没说完,把后半句生生咽了下去。

这两支钢笔,不只是一个笨拙的约定,它成了我们之间一个信物,一个连接,一个靠着这只笔以文字给我们建立起的连接。

“好好上学,要是不够吃,给我捎个话……”她捂上自己的嘴,但挡不住的是眼里的泪。

爹和娘,还有两个妹妹,都来送我。爹拍拍我的肩膀:“好好上吧,咱村还没有个大学生,家里的事你别操心,铆足劲,好好学啊。”娘不住地叮嘱,别饿着,别冻着。大妹不知何时攒的的三张毛票五毛钱,掰开我的手,硬是塞进我手里,小妹抱着我的腿不撒手……

看着家人,看着站在枣树下的白茹。离愁别绪、未来的期盼,沉甸甸的责任感,充盈在胸间。

拖拉机“突突”地启动了。

我回头,白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与那棵枣树一同,模糊在视野里。曾属于她的钢笔,书包里的词典,以及那部曾属于她、如今送给我的《林海雪原》,在我青春的荒原上,映耀着我的心。

前路未知,我已背负着我们的青春前行,去奔赴原本属于我和白茹的、关于远方的约定。

想着她要分担和支撑的家,我念她顺遂,念她坚强,又想起《林海雪原》中的两句诗:

漫天风雪寻常事,

破荒闯阵荣春华。

若这世间真的有神明,我求能护她一世安稳,那我从今以后,所有勤勉,所有善念,便都算是为此刻祈愿而献上的香火吧。在拖拉机上,我几乎祷念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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