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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金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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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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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老巷的书屋

这是朋友告诉我的经历。

有条河,是从我上学的古城中间穿过的,河畔有一个老巷,据说解放前住过官员,所以那个巷子路面是铺着青石板的。

记忆里,老巷的路是潮湿的。

因为那个春天,我第一次踏进这个巷子,正是一场春雨过后。好雨知时节,让路边的石缝萌出草芽,让银杏树的叶子涂上一层雨后的嫩绿。我就在这样一个午后,走进了巷里那家“拾光书屋”。

“拾光书屋”牌子下面,是个单扇门,把手以上是玻璃格窗,以下是封闭的木板。门上贴了好多宣传的招贴画。推开门时,门铃“叮”地响了一声。最里侧的角落,一个女孩正蹲在地上翻书。灯光下看得出,书架是旧的,书不算多,估计三四千册的样子。

那女孩子迎过来,扎着两个羊角辫子,戴一副黑框的眼镜,但镜片丝毫遮不住她那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

“您好,欢迎光临!”她嘴角上翘,如此就在白皙的两颊涌出俩酒窝,年纪大概十八九岁的样子。

“你好,我想找一本诗词类的书。”听完,她转过身,很快从她身后第三排书架上取了一本书。她手里捏着一本线装的《唐诗选》,书页间夹着一片干了的雏菊,露出浅黄的花瓣。“这本可以吗?”

我未置可否,心想,我是来转转看看的,如何确定呢?且这一本我是早已读过的。

见我犹豫,可能她觉出自己好像有点不太妥。

“不好意思,你需要看什么书,我可以帮你找?”她的语气一下子和缓下来,倒让我有点不适应了。

“能说出名字吗?我帮你一起找?”她这话真的是不留空隙的步步紧逼。

我索性说,我忘了要找的书名,需要到书架上看看。

她愣了,一脸错愕。忽然跳着眉毛笑起来,这屋子里像有只喜鹊报喜一样。

“我今天这是怎么了,热情过头了,好像要撵你走!”

“哪里,哪里,是我自己真的忘记了!”见她自我解嘲,我也不忍她尴尬,也为自己打着圆场。

其实,我也没想好要借什么书。我在刚来镇上上学,听同学说这里有个书屋,今日课下,我是想看看,有什么自己喜欢的书,说闲逛也可以。

那天我在书屋浏览了半个多小时,最终也没找到我中意的诗词类书籍。

见我要空手而归,她说:“你等一等!”她从书柜顶上抽出一本黄皮的《人间词话》,递到我手里:“王国维的,这本书缺了两页,你要是不介意,先拿去读,可以不收钱。”书的扉页上有铅笔写的小字,“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字迹娟秀,末尾画了个小房子。

“这是你写的?”我指着那行字问。她的脸颊忽然红了,更像苹果,伸手要把书拿回去:“就是随便写的,你别笑,字写得不好,我拿橡皮擦了。”我立马把书抱在怀里,说比我写的好看多了。她没再抢,脸更红了。红得我也忐忑起来。

于是就找个地方坐了下来。书屋除了可以租赁书以外,看书超过半个小时,要按十分钟计费。我不说话,就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看书,偶尔抬头,能看见她垂着眼的样子——睫毛轻轻颤着……。

后来我常往书屋跑。有时是周末的午后,有时是放学的傍晚,一来二去便熟悉起来。

原来这书屋是她自家开的,听她说,她从小爱看书,存了几百本,后来又从书店买了些稍许破损但文字完整的书籍,便开了这个书屋,因为离学校比较近,镇上也比较繁华,足以维持开销和生计。

有次下大雨,我没带伞,站在书屋门口犹豫。她从屋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一把蓝格子伞,“我送你吧!”

“那怎么行,你这里……”我有点不好意思。

“没事,我关上门就行,我正想出去走走。”她不看我,像是自言自语。

雨下得雨来越来越紧,我俩一把伞,她为迁就我,自己那边露出半个肩膀,让我很感动,我就往她那边靠些,这样两个人无形中,靠得紧了。

雨打伞上,像那首歌“我们俩一起拿着一把小雨伞,虽然雨下的越来越大……”。

“你家也在这附近吗?”我问她。她点点头,指了指巷头的一个老院子,院里有棵柿子树,上面结了好多果子。

“柿子熟的时候我能去摘吗?”我随口说。她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我,眼睛亮得像一汪水:“真的吗?那我得准备梯子。”雨丝落在她的发梢,沾在她脸上,我想伸手帮她拢一下,她有点调皮地躲开了。

周末,我约她一起跑步,她说,不行,医生说她不能做剧烈跑跳。

秋天天来的时候,柿子叶落了。我果然去了她的院子摘柿子。她站在树下,仰着头指挥我:“左边,黄透的那个。”我摘了一颗递给她,她接过去,扣掉把儿,嘴吸一下,“嗯,比去年的甜。”

那天我们坐在石桌旁吃柿子,她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片书签,浅蓝色的,上面绣着一朵小小的雏菊,和把我第一次见到的那本《唐诗选》中的一样。

“原来夹在《唐诗选》中的,我喜欢那本书,也喜欢这朵雏菊,现在送给你。”她甚至有点害羞起来。

“给你的,我刚学,绣的针脚有点乱。”

我没接书签,直接将她的两只手接在手里,觉得她腕上的脉搏跳得快起来。

这时候,我告诉她,此刻我恋爱了。

她哭了,她说不可以,她是“童子”,我不知童子是什么意思,就随口说道:“若你是童子,我就索性也不做神仙了!”

秋深了,银杏叶开始落。我去书屋时,发现她的桌前多了一个竹篮,里面装着捡来的银杏叶。“我想,拿它做书签。”她拿起一片叶子给我看,叶子的边缘是浅黄的,中间还是绿的,“你看,每片叶子的纹路都不一样,像画出来的。”

有天放学,我去书屋,发现门是关着的。门框上贴着一张纸条,是她的字迹:“我要去乡下陪奶奶了,暂关几天门,等我回来。”纸条的末尾,画着一个小小的太阳笑脸,像她的脸一样。我站在门口,看着那张纸条,风卷着银杏叶落在脚边,像她走过来说“等我”。

那些日子过得很慢。我把她送我的《人间词话》放在枕头边,每天睡前翻几页,总也读不下去。

后来,我又去了老巷。我推开门,一个女孩坐在窗边的木桌前,她回过头,见了我,抿抿嘴,嘴角同样陷出两个小酒涡。

像她,但不是她。

这是她妹妹,她告诉我,她姐姐走了!

我惊愕了,怎么会啊?

她姐姐患有先天性的心脏病,老人们说是个“童子”,随时都有可能不测。这次去治疗,没想到没挺过去,家里早有打算,这个书屋,本来就是家里为照顾她姐姐病情开的,这次姐姐亡故之后就会关门。

她拿出一本新的《人间词话》递到我手里:“这是我姐这次去衡水医院治病时,看到新华书店有这本新书,买下来送给你的,本来她要亲自……”女孩哽咽了,“但是,她也怕……她书里给我夹了张纸条,如果她没了,一定让我等到你,送给你,再关门”女孩哭着说,“我姐说,‘谢谢你,别难过!’还让我告诉你,她的生命很完整。”

那天,我不知如何离开的那间书屋。

直到这时,我才找老人问起何为“童子”。原来“童子”是上天仙童偷跑转世投胎到人间的,一旦神仙发现就会被收走。我又听到有道的高人说,“童子”的关窍也是可以破的,我后悔死了,当初为何没当回事呢?

去年秋天,离我最后去那书屋,时隔三十五年了,我又回到古城河畔,这里是新的大片小区,老巷不在,书屋不在。问起人们关于这里的老巷子,已然无人清楚了。

我的故事,几乎成了聊斋的一个片段了。

幸有银杏树还在,银杏叶落得满地都是。我弯腰捡起一片,想起那年秋天,她生命快要走到尽头时,还在做的书签。于是,我将一枚银杏叶夹到那本《人间词话》。

我不禁潸然而悲戚。

想起纳兰性德《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里的“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难道纳兰那时也看到此刻的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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