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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金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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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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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读诗意

2025年10月12日,参加北京老舍文学院“回望与前行”社会实践。

至雄安,拜见诗人林莽,受教于其诗学传授。参观“林莽诗画工作室”,因下车位置路线的便利,尾端入林莽诗廊。至廊首,尚有一段距离,且人多熙攘,多有涌阻。行进间,林莽《夏末十四行・余光》,盎然诗意入目,竟生出一股诵读的兴致,字句顿挫抑扬的意趣,清风拂页,顺势淌来。豆粒般的油灯火焰,映亮了苇席搭成的窝棚;浇秧田的水龙静立、远处水鸟轻啼,是中景的寂;再到四野寂静,将青春忧伤托住,最后让命运与心灵幻象落在飞舞的流萤,情感顺着字句脉络,从具体的物事滑向漂渺心境,慢而不滞。

读罢,我又突发奇想,倒着朗诵一番,且看如何。

先见“化作了小路上一片飞舞的流萤”,这抹亮色成了牵引思绪的线头,顺着它往回寻,夜空下的心灵幻象、跨越年轮的命运、栖息着忧伤的寂静、水鸟的叫声、静立的水龙,最后落回油灯映亮的窝棚。原本的“寂静笼罩着四野”,逆读时竟是忧伤与幻象间的过渡,感知到时光的余温,再回头看那盏油灯,灯火的跳动,韵味绵长。

顺读,跟着场景前走,感受当下的怅然;逆读,牵着情感回望,字句间的勾连也似被重新梳理,让原本凝练的意象生出咂嘴细品后的余津。

众人啧啧称奇。固然都对林莽老师诗歌熟悉,但倒读之意境,或可今日首见,我亦偶而为之,只不过我喜欢拿腔捏调诵读罢了。

回京之后,心有戚戚,此后见诗,兴味所致,偏要倒读一番。

现代诗多自由,而字句间留白甚多,逆读,打破原有叙事逻辑,生出新意趣。读诗人大卫的《河边的玉兰》,诗从尾端展开,别见深邃。

顺读如沿溪行,从“闭上双眼”始,历经体温、眼神与共融的夕阳,抵达“最为湍急也最为柔韧的线”,感官逐渐敞开、意境渐次宏大。

而逆读则从“而你才是一根最为湍急也最为柔韧的线”。它劈面而来,将结论置于开端,使得全诗溯流而上。于是,“我用一匹豹子解放了全部的腰肢”迎接这湍急力量;“你让美熄灭又把美擦亮”“因为孤独,我抽走了丝绸全部的意义”,让孤独淬炼出能动性。

倒读至结尾,复沓的“闭上双眼是为了确认”不再是开篇疑问,转为历经全部回溯与验证后,得到的答案。顺读走向启示,逆读从启示出发,二者意蕴回环且诗境完整。

再读宋词,便觉妙处更甚。宋词讲究格律,字句间藏着千回百转的心思,而抛却这些,诗意愈发清晰。比如柳永的《雨霖铃》,“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顺读,离别后的凄凉,字字泣血。若从后往前,“杨柳岸,晓风残月。今宵酒醒何处?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多情自古伤离别”,竟似先见了酒醒的孤寂,再回望离别的场景,那“冷落清秋节”,便不再是当下的苦楚,似是预见的怅惘,更比原词多了层宿命的怆然。

还有李清照的《醉花阴》,“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顺读相思成疾,逆读“人比黄花瘦,帘卷西风,莫道不销魂”,先见其瘦,再见西风卷帘,最后点出“不销魂”的反语,似将满腔相思压在心底,只敢借“瘦”字流露,克制的深情,比原句更显缠绵难遣,细腻入骨。

读《少年游·并刀如水》,我以为,皆因床下周邦彦心有缱绻而不得之心,才有这牙酸唾咽、露骨艳丽之词,故被视作描摹风月情致的经典。原词:“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顺读,字字皆温存、锋利如流水并刀、洁白胜雪吴盐,美人纤手剖开新鲜橙子,锦帐内暖意初升,熏香袅袅,两人相对调笙,到了三更时分,她轻声询问归处,又以“马滑霜浓”劝留,那份柔婉的挽留与暗藏的情意,似能透过字句看到时刻变动的浓情入画。

从末句逐句回溯:“直是少人行,不如休去,马滑霜浓。城上已三更,低声问,向谁行宿。相对坐调笙,兽烟不断,锦幄初温。纤手破新橙,吴盐胜雪,并刀如水。”竟能读出与原词截然不同的质感。

原词从眼前物事渐入情语,镜头慢慢推近,见到两人相对的暖帐;逆读时先见“直是少人行”的情境,再听“不如休去”劝留,先虑及外界艰险,再诉心意,温柔而周全。而最后落到“并刀如水,吴盐胜雪”,不再是开篇时寻常的景物铺陈,简直是温存过后的回望,看见了两人相坐调笙的余温未散,并刀、吴盐,都有暖帐的温度,比原词多了纤手破新橙的回甘。仿佛周邦彦先站在三更的街头,望见那处亮着灯的暖阁,再推门走入,看见此前的温存。逆读似品到周邦彦暗藏的急切,甚至咬破下唇的痛感。(此为个人见解)

我甚至想象,若李师师当年听闻此词逆读,或许会在“纤手破新橙”的回忆里,品出周邦彦窥见的自己未曾言说的心思。若《贵耳集》所言为实,若宋徽宗亦曾逆读,则李师师求情恐不被准,周邦彦性命更堪忧尔。

我与一位研究宋词的老师谈及此事,他笑道:“周邦彦词最善铺叙,层层叠叠如织锦,大家顺读是顺着经线走,你逆读便是沿着纬线看,路径不同,或许能看到宋词锦缎上的另一番纹路。”

唐诗的逆读,又有不同。唐诗多开阔,或咏山水,或抒壮志,顺读时见其气象,逆读时却能读出细微的情绪。比如王之涣的《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顺读,登高望远的豪情;逆读时“更上一层楼,欲穷千里目。黄河入海流,白日依山尽”,先写“更上一层楼”的动作,再写“欲穷千里目”的心愿,最后见黄河入海、白日西沉,倒似登高后,壮阔景象中,生出几分“目力所及仍有穷尽”的惜叹。

再如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顺读直白,逆读时“低头思故乡,举头望明月。疑是地上霜,床前明月光”,先写“思故乡”的心事,再写“举头望明月”的动作,最后才点出明月如霜的景象,倒似思乡之情并非由月光触发,而是先有乡愁,再借月光抒情,牵连更显主动与浓烈。

我将这种逆意的发现说与诗人沈阳老师听,他取来纸笔,写给我一首短诗:“星子落进酒杯酒气漫过窗台你从梦里走来带一身雾霭”,而后笑着将纸倒过来,让我读。我逐句念道:“带一身雾霭你从梦里走来酒气漫过窗台星子落进酒杯”,故人入梦的欢喜,逆读却似故人离去,只留下雾霭、酒气与星子,那份怅然茫然,似还比原诗多了几分余味。

原来,诗的妙处,本无固定顺序,而在字句间勾连。顺读是循藤蔓寻花,逆读是顺花香找根,都能看见不同的风蕴。所以,诗如镜,正照人面,倒照人影,皆可谓真实,只是角度不同,何必计较真幻呢?诗本是情感与意象的融合体,顺读时,诗人情感藏在意象之后,读者循着字句往前,是追着诗人的脚步;逆读时,读者先见意象的结尾,再回探情感的源头,倒似与诗人并肩而行,甚至走在诗人前头,看见他未曾言说的心思。

其实,倒读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也一样,逆读时“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先见自我选择,再将祝福一一送出,“我只愿”的坚定后,对他人有更温柔的期许。

我觉得,逆意该是诗意的补充才对。诗的字句是珍珠串成的项链,顺读赏析其规制,逆读则细品珍珠的光泽。顺读时被忽略的细节,逆读时会忽然变得清晰:或许是不起眼的动词,或许简单的景物描写,都或成为新的、不经意的情感支点。

读杜甫的《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顺读是家国破碎的悲痛,逆读时“恨别鸟惊心,感时花溅泪。城春草木深,国破山河在”,先写“恨别”与“感时”的情绪,再写草木深、山河在的景象,倒似在悲痛中,仍能看见山河未改,绝望里藏着的希望,沉潜反复,若在“国破山河在”后面加个“!”,反而比原诗多了份激扬。

再如徐志摩《再别康桥》,“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逆读时“作别西天的云彩,我轻轻的招手;正如我轻轻的来,轻轻的我走了”,先写“作别”的动作,再写“来”与“走”的过程,离别时的不舍更甚,“轻轻”的动作带着几分留恋,字栉句比,不胜原诗一番缠绵意味吗?

游苏州平江街,雨天更容易想起戴望舒的《雨巷》,坐在窗前倒读“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撑着油纸伞”,先写“希望逢着”的心愿,再写彷徨的姿态,最后点出油纸伞,倒似那姑娘并非偶然遇见,而是心中早已期盼的模样,雨巷的寂寥也成了等待的背景,那浪漫更长,远长于文字,远长于雨巷之外。

逆读诗绝非“无事生非”,对多数留白多、叙事性强的诗而言,并未破坏核心情感;即便部分诗的韵律略有调整,也能换来新的意趣。我觉得,诗的生命力本在于其多义性,一首好诗,往往既能经得起顺读的品味,也能容纳逆读的推敲,这也不绝对,有些诗不适合或不宜逆读,也不妨碍其本身的价值。如杜甫《登高》、王维《山居秋暝》等作,逆读或有切断时空逻辑、扰乱情感脉络之风险,进而引致审美惯性的不适。然而,这“不适”或许正是“破茧”的阵痛。任何诗的逆读,注定会解构原有叙事,从而建构起新的意象与逻辑。

诗无定解。逆读,不过是拓寻更多诗意。既然如此,试试何妨呢?逆读也非对诗人不恭,而乃沿着诗人走过的路往回走,看见他曾看的风景,感受他的情绪,甚至发现他未曾言说的心事,也不无可能。

我想起“回文诗”,苏轼的《题金山寺》,“潮随暗浪雪山倾,远浦渔舟钓月明。桥对寺门松径小,槛当泉眼石波清。迢迢绿树江天晓,霭霭红霞海日晴。遥望四边云接水,碧峰千点数鸥轻”。回文诗既能顺读,也能逆读,字句相同,意境却不同。而逆读诗与回文诗不同。回文诗是诗人预设了顺逆两种读法,有意为之的埋下伏笔;而逆读的妙处,若加以细品,亦可视作对原诗意境的补充。

当然,这番逆读的意趣,并非要与顺读一较高下,顺读自有它浑然天成的器型,逆读则不过是窥探它背后还否有其他沁色。映照映照,亦为雅趣尔。一颗种子,诗人种下,长出一棵树;读者在树下徘徊,偶然发现树影在月光下有另一幅模样。虽不是诗人刻意为之,亦可谓之诗歌生命力的延伸。

毕竟,诗如人生,人生亦如诗。顺逆之间,皆有风景;读写之时,还看当年,更看时下心境。逆读若能有新的发现,这或许就是诗的魅力与逆读的意义。

想起《淮南子》云:“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诗意亦如宇宙,顺读观星河,逆读焉能不察星轨?“夫镜水之与形接也,不设智故,而方圆曲直弗能逃也”。诗意亦如镜花水月,正照能鉴其神,倒影岂不得其形乎?

附林莽《夏末十四行·余光》

树木的缝隙里透出夕阳最后的余光

此刻的堤岸是绛紫色的

幽暗的水面上那丝银色的波纹

打破了黄昏的一片静寂

我们点上油灯它豆粒般的火焰

映亮了苇席搭成的窝棚

浇秧田的水龙静静地站在那儿

远处传来了几声水鸟的叫声

寂静笼罩着四野

而命运还滞留于那些未知的时空

跨越岁月的年轮悄然而行

夜空下我心灵的幻象

化作了小路上一片飞舞的流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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