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麦田,黄得发亮,黄得刺眼。麦穗沉甸甸地垂着头,仿佛在向人们行礼。我那时不过八九岁光景,随着村中的孩子们一同去拾麦穗,说是"拾",其实不过是捡些收割后遗落的零穗罢了。
拾麦穗的队伍大抵由儿童组成,每人腰间系一条粗布,斜挎一个布口袋。天刚蒙蒙亮,便已聚集在田头。大人们挥镰如飞,我们则尾随其后,弯腰驼背,在麦茬间搜寻那些被遗漏的金黄颗粒。麦芒锋利,常常刺入手指,渗出血珠,我便将那手指含在嘴里,咸腥的味道在舌尖蔓延。
邻家的阿兰是个拾麦穗的好手。她眼睛尖,手又快,总能捡到最多的麦穗。我曾仔细观察她的动作——她弯腰的姿势很是特别,脊背弯成一张弓,眼睛却如鹰隼般锐利,扫过每一寸土地。她拾麦穗时从不说话,嘴唇抿得紧紧的,偶尔抬头望望天,又迅速低下头去。我学着她的样子,果然多拾了几穗,心中不免窃喜。
麦田里并非只有麦穗。蚱蜢时而在脚边蹦跳,蚂蚁排着长队搬运麦粒,偶尔还能遇见一两只刺猬,蜷缩成团,装死不动。有一回,我在麦垄间发现了一窝鸟蛋,青白色的壳上缀着褐色斑点,悄悄地躺在草窝里。我伸手欲取,却被阿兰喝住:"别动,母鸟会不要它们的。"我缩回手,心中却念念不忘,下午再去寻时,那窝鸟蛋已不知去向。
正午的太阳最是毒辣。汗水顺着脊背流下,浸透了粗布衣衫,贴在身上,黏腻不堪。我们便躲到田边的老槐树下歇息。婶子们从包袱里掏出黑面馍馍和腌萝卜,孩子们则分享着从家里偷带出来的炒豆子。阿兰有时会从兜里摸出几颗野杏,分给我一半。那杏子酸涩得很,嚼在口中,却成了难得的滋味。
拾来的麦穗要交给家里的大人。母亲将麦穗放在石臼中捣碎,筛出麦粒,积少成多,竟也能磨出些面粉来。那面粉黑黄黑黄的,做出的馍馍粗糙硌牙,但饥饿时,也顾不得这么多了。有一年大旱,麦子歉收,拾得的麦穗比往年更少。母亲将麦粉和着野菜蒸成团子,那味道苦中带涩,我吃了一口便不肯再吃。母亲叹了口气,将团子掰成两半,一半给我,一半留给下田的父亲。
后来我去了城市,很少去过麦田。偶尔回乡看到麦田,总会想起那些黑黄的麦粉团子。再后来,家乡的梯田种植了果树,阿兰成了种植能手,我向她提起儿时拾麦穗的事,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黯淡下去。"现在谁还拾那玩意儿,"他摆摆手,"孩子们连麦苗和韭菜都分不清喽。"
我默然。那些弯腰拾穗的日子,那些麦芒刺手的疼痛,那些酸涩的野杏滋味,都如被风吹散的麦壳,再也寻不回来了。只有偶尔在梦中,我还能看见那片金黄的麦田,以及那个弯腰驼背,在麦茬间仔细搜寻的小小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