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秋天,来得格外的悍,格外的烈。它不是那种文人笔下温柔缠绵的、带着桂花甜腻气息的秋。这里的秋,是骑着快马,裹着风沙,从西伯利亚的荒原与戈壁的尽头,一路呼啸着闯进来的。你正还贪恋着夏日最后一点残存的暖,一夜之间,风就变了脸色。它不再是夏日那种懒洋洋的、拂过麦穗的热风,而是一种干爽的、带着劲道的凉,像一把无形的、巨大的镰刀,唰地一下,便将天地间那点浮绿与闷热,齐崭崭地割去了。
天空,是秋天里最得意的一幅长卷。那蓝,是一种近乎蛮横的、毫不讲理的蓝,澄澈,高远,深邃得让你觉得自己的目光都变得轻飘飘的,无处着落。夏日里那些肥厚的、棉花团似的云,此刻都被风梳理成了极细极薄的鳞片,或是拉成了长长的、银亮的丝,一丝一丝地,匀净地铺在那蓝琉璃的天上。你盯着看久了,会生出一种错觉,仿佛那不再是天空,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清凉的湖,倒悬在你的头顶,要将你的魂魄也一并吸了去。阳光呢,也失了夏日的毒辣,变得分外的明亮,分外的纯粹。它斜斜地照下来,给万物都镀上了一层金箔的边;那光是透明的,你能看清每一根枯草的脉络,每一片蜷缩的叶子上,那纵横交错的、命运的纹路。
这时候,你若走到乡下去,那秋意便更是铺天盖地了。黄土高原的梁峁沟壑,在夏日里还被些稀疏的绿色勉强遮掩着,此刻却完全粗露了出来,像是一个巨人褪去了衣衫,露出了它古铜色的、筋骨盘虬的胸膛。那一片无垠的、坦荡的衰黄,一直蔓延到天边,与那湛蓝的天相接,色彩对比得那样强烈,那样分明,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壮阔。风过处,卷起一阵沙尘,打在干裂的土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这大地沉沉的、古老的叹息。
田野里,该收获的都已经收获了。高粱砍了,玉米掰了,只剩下些光秃秃的秆子,寂寞地立着。唯有那一片片的果树林,还挂着些零零星星的、红得发紫的果实,在枝头颤巍巍地,像一团团凝固的小火苗。农人们的身影,在空旷的田地里,显得格外的小,也格外的稳。他们不慌不忙地收拾着最后的稼穑,脸上是那种被太阳与风霜雕刻出的、平静的神情。他们不大会像我这般,对着这秋景生出许多无用的感慨来。秋来了,便收了;冬来了,便藏了。这在他们,是再自然不过的道理,是与这土地一同呼吸的、生命的节律。
然而,这西北的秋,到底还是慷慨的。它带走了繁华与丰腴,却留下了筋骨与魂魄。你看那白杨树,叶子快落了,那银灰色的、笔直的树干,却像一柄柄出鞘的剑,更显出一种孤峭的、向上的力量,守护着这片广袤而苍凉的土地。这秋,不是完结,而是一种沉淀,一种积蓄。它将所有的浮华都收敛起来,将所有的力量都摁进泥土的深处,去等待那下一个春天的、更猛烈地迸发。
夜里,秋意就更浓了。月光是清冽的,水一般地泻下来,远处的山峦只剩下一个黝黑的、起伏的剪影。风声比白日里更紧了些,呼呼地,像是旷野里孤独的号角。这时候,你若披衣起身,站在院子里,会觉得那寒意,直往你的骨缝子里钻。满天的星辰,却因为这清冷的空气,格外的密集,格外的亮,一颗一颗,仿佛伸手便可撷取。它们冷冷地眨着眼,俯视着这片沉睡的、古老的大地,看了千百年,也依旧是这般模样。
这西北的秋,便是这样了。它没有“采菊东篱下”的悠然,也没有“枫叶荻花秋瑟瑟”的伤感。它是雄浑的,是苍劲的,带着一种不容置辩的、原始的力量。它让你在感到自身渺小的同时,又仿佛被这辽阔的天地所接纳,胸中的那些块垒,便被这浩荡的秋风吹得淡了又淡,最后只剩下与这天地一同呼吸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