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儿的文庙,藏在城区一家学校的中央。庙院是青石板铺的,年深日久,被行人的脚步磨得油光水滑,到了雨天里,便映出一片凄清的亮光来。两旁的厢房,前些年学校用来充当教室,空气里便终年浮着一种陈旧的纸张与檀香混合的气味,闻着叫人心里立刻便静了下来。文庙的红墙,就在临街的尽头露出一角,墙角的一排梧桐,叶子肥厚而翠绿,将那朱红衬得愈发沉静,像一位退隐的耆宿,不言不语地坐在那里,看着日升月落,看着这街上的芸芸众生。
那两扇终日虚掩着的大门,上面的大铁钉儿早已生锈,成了褐色,斑斑驳驳的,我推门进去,那“吱呀”一声,在空落的院子里显得分外悠长,仿佛惊动了几百年的旧梦。那大殿,是这般的寂静。殿内幽暗,光线仿佛被那深色的梁柱吸了进去,只在高处的横梁上,反射出一缕微茫的亮光。至圣先师的塑像,便在这半明半暗的殿前静静地站着。他的面容,在岁月的熏染下,已有些模糊,衣褶上也落满了灰尘。你站在那儿,仰头望着他,心里忽然便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触。那被写在书上的、端严而遥远的名字,此刻竟以这样一种沉默的、具体的姿态、与你共处,他不再仅仅是道理,是训诫,而成了这满院寂静的一部分。
院子里是极静的,静得有些空寂。阳光透过那几株参天的古树,筛下些破碎的光斑,在青石砖地上微微晃动,就像金色的蝴蝶。风过处,满院都是那苍老的枝叶摩挲的声响,飒飒的,仿佛是历代先贤们低低的絮语,你侧耳去听,却又什么都听不真切了。这静,不是死寂,而是一种充满了内容的、厚重的静。你仿佛能感到,有一种无形的东西,正从那大殿的深处,从那斑驳的石阶上,从那每一寸空气里,慢慢地弥漫开来,将你轻轻地包裹住。
殿前石阶两侧的出水口是一块块巨大的龙纹浮雕,那龙身的云纹,也被岁月的脚步磨得平了,只剩下一个依稀的轮廓。我常想,几百年来,有多少士子文人,曾怀着怎样一颗虔诚而又忐忑的心,从这石阶上走过。他们的希望,他们的荣光,乃至他们的失意与落寞,是不是也像尘埃一样,一层一层地,沉淀在这石头的肌理之中了?这文庙,它不单是供奉牌位的处所,它更像一个巨大的、活着的见证,见证着一种文明如何在时间的长河里浮沉。
我踱到殿侧的廊下。那一道道石栏,像一个个沉默的士兵,仿佛历史的真容,总是半掩在迷雾里。我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划过那石栏上冰冷的刻痕。这一划,仿佛不是我在触摸石头,而是那冰凉的、沉重的往昔,反过来,触摸到了我。有的石栏也已残损了,抚上去,有一种沁骨的凉意,从指尖一直传到心里去。我忽然感到一种无端的惆怅。我们这些后人,站在这廊下,努力地辨识着,揣摩着,究竟能从这些残损的雕刻里,读懂多少先人的心绪呢?那所谓的“道”,那所谓的“文”,在这实体的、日渐风化的石头面前,究竟是永恒,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脆弱?
不知不觉,日影已然西斜。一抹残阳照在殿顶的琉璃瓦上,反射出一片凄艳的、回光返照似的辉煌。院子里的寂静,此刻也更浓了,浓得如同那花丛间的绿意,化也化不开。我悄悄地退了出来,回身轻轻掩上门,将那满院的寂静与苍茫,重新关在了那两扇大门之后。
校园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一下子又将我淹没了。我回头望去,只见那文庙的一角飞檐,在渐沉的暮色里,像一个黑色的剪影,孤峭地,执拗地,指向那片浅蓝色的天空。它什么也没有说,而我仿佛已听了许多,许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