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夏花般绚烂,乃泰戈尔《飞鸟集》名句。可见夏天为四季中最灿烂的季节,也最繁茂,因为经过整个春季飞速的生长,植物已达生命轮回最旺盛的阶段,好比一个人的青壮年时期。接下来便是静美的秋季和暮年的冬季,相比春秋冬三个季节,夏季自然最繁盛、最热闹,俨然一首波澜壮阔的变奏曲。
天刚蒙蒙亮,我便被阵阵鸟鸣唤醒。夏日白昼长,五点左右天就亮了。母亲早早地起床,去菜园里采了一篮子新鲜蔬菜,有辣椒、茄子、豇豆、空心菜、黄瓜和丝瓜等。带着露珠的蔬菜鲜翠欲滴,我真想拿起一根黄瓜就啃。可我知道,黄瓜主要是劳累时用来当水果吃的,既能解渴,又能充饥。母亲把黄瓜放在大水缸里。水缸里装满了从甜井挑来的水,它的下三分之一埋在土里,以便能长时间保持井水的清凉。那时没有冰箱,水缸就是家里的冰箱,黄瓜放在里面好几天时间,依旧新鲜如初。干完农活回来,即便没有黄瓜,舀一瓢水缸里的水,“咕咚咕咚”喝下去,整个人也会立马神清气爽,疲惫顿消一大半。
繁忙的夏季,每天都有忙不完的活。母亲拿着钩绳、扛着扁担,要么去旱地里扯花生,要么去水田里插秧或割稻。我则带着弟弟在家里做饭。家乡一天三顿都吃米饭,但只早上煮一大锅,中午和晚上吃早上特意多煮的剩饭。省得一天煮三次,麻烦,也没那么多时间。若是夏天,中午和晚上饭都不用热,炒两个菜直接开吃。我把米淘好后,加入至少拳头深的水,用大火煮至七分熟,然后用筲箕过滤。留在筲箕里七成熟的米饭需要下锅继续蒸熟,流入脸盆里的米汤(家乡话叫饮汤)可直接喝,也可与锅巴混在一起拌成粥。现在想来,米汤其实很营养,可那时人反而喝得少,绝大部分喂猪了。那时每家每户至少养了三五头猪,是家庭日常开支的重要来源。
我将锅洗干净,在锅底倒入少量水,倒扣上一个铝制的半球形饭甑。我虽八岁就开始煮饭,但不大会做菜,母亲就教我蒸菜。豇豆、茄子、南瓜一般放在饭甑下,辣椒或鸡蛋则放在饭上。所以,如果早上要将豇豆或茄子做成菜,我会事先洗好切好,蒸饭时放在饭甑下煮。之所以这里叫煮,因为甑下有水,不像在饭上蒸鸡蛋或辣椒。再把七成熟的米饭倒在饭甑上,用中火蒸、文火炕,大概十多分钟饭就熟了。如果没把握,用筷子夹一点尝尝,没有夹生的感觉便可。经验越来越丰富时,闻一闻饭香就知道熟了。要是有微微的锅巴烧焦的味道,那是饭甑下的水烧干了,也说明饭差不多熟了。
我把蒸熟的辣椒剁碎,把一条条事先已经切成四瓣的茄子与剁椒混在一起,加入油、盐、酱油、味精等,拌一拌就能当下饭菜。把锅洗净,再炒一个空心菜,我和弟弟的早餐就做好了。空心菜一般分开炒,一菜两吃,要么单纯炒菜叶,要么辣椒和菜梗一起炒。实在没菜的时候,就将一个空心菜变成两道菜。如果要上学,我和弟弟吃过饭,自己背书包去学校;如果放暑假,吃过早饭,要么去放牛,要么去庄稼地喊母亲回家吃饭。有时也会等母亲回来一起吃,吃过饭再跟母亲一起出去劳动。中午吃过饭,睡个午觉,下午两三点钟再出去干活,经常干到月挂高空、星辰满天才回家。如此说来,母亲一天要干三个时段的农活,时长可达十个小时以上,经常累得直不起腰来。可再疲惫,母亲也会咬牙坚持,因为农作物讲究时令,她不可能延误播种的季节,更舍不得到手的收成因为雨水的冲刷而功亏一篑。为了全家人吃饱穿暖,母亲拼命地干活,一个夏天尤其是双抢时,能让整个人脱层皮,真是又黑又瘦又憔悴。
可夏季也有欣喜的一面,看着疯长的庄稼,想着丰收的前景,母亲的脸上总会露出几分生活的希望。何况夏季不像冬季那么寒冷,冬季衣服穿得臃肿、行动不便不说,一个个漫长而又湿冷的夜晚,总是那样难以煎熬。那时冬天真冷啊,大雪常有,雾凇不足为奇,雪化后长出的冰凌可达一米多长,被我们用来当宝剑耍。冬天那般萧条,夏季如此繁茂,孩童的我们当然更喜欢夏季。因为冬季除了雪吸引我们,再没什么令人向往的乐趣。夏季好玩好吃好听的可就多了,这是一个燃烧的季节,一个充满激情的季节。
我和弟弟最喜玩的自然是游泳洗澡。最初的时候,只在村南的池塘里洗,游泳便是那时自学的狗爬式。我在浅水区,先将双手撑在水底,然后突然抽离向前伸去,把水往后扒,双脚同时也离开水底,使劲拍向水面,人就会向前移动一点点。待要下沉时,四肢重新支在水底,不让头面没入水里,防止呛水。久而久之,便学会了游泳。后来也学会了所谓的蛙泳、蝶泳甚至仰泳,再后来就任意发挥了,变成自由泳。最舒服的当然是仰泳,我可以静静地躺在水面上许久,不向前也不后退,比仰泳的境界还高,也最省力。
长大些,我在小溪里洗澡,没过人头也不怕。几米宽的小溪,一个猛子就扎过去了。我们在溪里捉鱼摸虾,站在岸上玩跳水,在水里打水仗,玩得可开心了。不过,我们玩水最喜欢的地方,是那一眼望不到头的二郎水库。栀子山属于我们村小组,它三面环水,所环之水便是二郎水库的水。丰水季节,可见二郎水库成U字型,阻挡了村民来回的路。要将栀子山的花生秆挑回家,要多走一倍的路程,因为把枯水季走出的近路全部淹没了。栀子山如一口大铁锅倒扣在水岸边,导致低处的花生经常被水淹没,收成自然受影响。所以,对村民来说,水是福也是祸,与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一个道理。但水库的利远远大于弊,家乡数千亩水田基本都靠她灌溉,她是母亲的乳汁,哺育着世世代代的子孙。
二郎水库水深面阔,深处三四米,阔处四五百米,水波荡漾,阳光照在水面上金灿灿的,仿佛无数条鱼将鱼鳞泛满整个水面。月升日落,昼夜交替。橙红的夕阳落入栀子山西侧,形成的影像被如镜的水面同时展演一次;明净的白月悄悄地从东山升起,也落入渐渐清凉的水中,月光如水,两者融为一体。此时正是洗澡的好时机,不像白天上层的水有些发烫。我和弟弟有时背心都不拿,只带一条遮羞的短裤。洗澡时更是解放天性,把自己脱得精光,衣裤往草地上一甩,“扑通”一声就跳入水里了。起先只露出头,后来整个身子都钻入水里,往水底探去。越往水底,水温越凉,洗得也就越痛快。因为有从山坡上流下来的山泉水,水库里的水温要比一般的池塘、河渠的水温低,洗澡当然更过瘾、更舒服,可谓酣畅淋漓,真是消暑纳凉的好去处。洗完澡,走在回家的路上,吹着夏晚微凉的风,我发觉夏天并没那么热,反倒更喜欢夏天了。
我喜欢夏天的蛙声蝉鸣,喜欢夏天的茂林翠竹,喜欢夏天的田地菜园。
夜幕降临,蛙声四起,将村庄包围,也将我包围。青蛙是喜欢在夜晚唱歌的歌唱家,无边的旷野就是它的舞台,它不辞辛苦,经常唱到深更半夜。它的歌声像一首摇篮曲,让我不知不觉进入梦乡,醒来时几乎听不到它的鸣唱了,可能被白天嘈杂的声音所掩盖。即便有也是微弱的,相比,夜晚的歌声更清亮、更悠扬。不过,青蛙刚退出舞台,知了又粉墨登场了。此起彼伏的蝉鸣,让夏季的白昼更加热闹。这一树蝉鸣刚停,那一树蝉鸣又起;或者这一树蝉鸣刚起,那一树蝉鸣紧跟着汇入,变成集体大合唱。也会在某一刻,几乎所有的蝉鸣都停止了,难道它们是想听听彼此的鸣唱?
可即便蛙声蝉鸣都停息了,夏日的乡村依然热闹非凡,听起来像一首变奏曲,充满着生活的气息,也是一种忙碌的景象。
爷爷肩扛着犁,手牵着牛,走在去耕田的路上。牛边走边“哞哞”地叫着,时不时会偷吃田塍两旁的稻禾。爷爷大声吆喝着,扬起鞭子做抽打样,多数时候都是假抽,除非吓赶几次牛依然不听话,才会真打。牛是全家的大宝贝,几十亩田地等着它耕耙,它的健壮关系着全家人的温饱问题,不能有半点闪失。
耕牛一停歇,我们这些放牛娃立即出场。将牛绳缠在牛脖子上,把牛赶进山林自己寻草吃,我们便在山坡上自由地玩耍。山里有不少野果子,如野山楂、地菍、蛇莓等,我们边吃边玩,快活似神仙。玩累了、脏了、热了,我们就跳进水库里洗澡,在水里打水仗,甚至扯一把岸上的花生,在水里边洗边吃。夏天,是孩子们最欢快的季节,也是最放纵的季节。此时的节拍也最活跃,每个孩子都是一个跳动的音符,共同组成一曲夏季欢乐歌。
奶奶挎着一篮子脏衣服,去村南的池塘里浣洗。她的“三寸金莲”踩在村巷的石板上,铿锵有声,小碎步走得还挺快。不时与遇见的熟人打招呼,无外乎“吃过饭了吗”或“忙什么去呀”,等等。
母亲更是早早地起床,正在田间地头忙碌。别看她身材娇小,即便我长到十几岁,她干活的速度也比我快得多。她把水稻割得“沙沙”响,她肩上的扁担发出“叽叽”的声音……她干什么都又快又有力,只因她是一位母亲,她想把母爱发挥到极致,似乎只有拼命干活才能证实这一点。低估什么都行,千万不要低估母爱的力量,它可以战胜一切。我和弟弟就是在母亲坚强而又深情的母爱中长大的,母亲的一声咳嗽我们都那么熟悉,别说她教我们唱的歌曲。原来母亲还有一定的艺术细胞,她曾经跟随村里组织的临时戏团,春节的时候给附近的村庄送去过欢乐的演唱,有湖南花鼓戏、高安采茶戏之类。而在农闲时,尤其是雨天,母亲则喜欢边做针线活,边教我们唱歌。印象深刻的有“小燕子”、“回娘家”和“洪湖水浪打浪”等,这是我和弟弟最早接触的歌曲,让我从小就喜欢听歌。
夏天的天气是孩童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笑声不断,转身就泪流满面;刚才还烈日当头,突然就狂风呼啸,乌云翻卷,雷鸣电闪,豆大的雨点如万箭齐发,打得人身上生疼。好似演奏的高潮,大珠小珠落玉盘,把整个世界的激情都挑逗起来了。有人在收竹竿上的衣服,动作稍微慢一点,就会追着风跑得无影无踪。有人卷起晒垫在收稻谷,如果雨点已经落下,只好一人撑着半边晒垫遮雨,一人躬身在晒垫下将稻谷扒进箩筐。母亲瘦弱的身躯,正挑着一担稻穗艰难地走在村路上。为防止稻谷散落在地,为缩短雨水打湿稻谷的时间,再累再重母亲也不肯放下来歇会。只好从左肩转到右肩,走个几十米,再从右肩转到左肩,经常将双肩和后脖磨起泡、磨破皮,时间一久,结出厚厚的茧。
终于到家了,雨越下越大,伴随着一声声惊雷。我们坐在天井旁听风声,听雨声,听阵阵雷电声。急促的雨滴落在瓦片上,噼里啪啦作响,仿佛过年的鞭炮声。疾风经过狭长的巷子,发出口哨一般的声响。雷声里时不时夹杂着“咣当”的巨响,仿佛远处传来的炮声,胆小或没做好心理准备的,会被吓得一激灵。大自然真是位天才演奏家,什么都可以成为他的乐器,把夏日的生活演奏成一首首变奏曲。而我已习惯于这些,镇静地听母亲讲故事,唱儿歌。上学后,有时我也会把课文拿出来背诵。我喜欢读书,尤其喜欢背语文,小学的语文书我都能背下来。那时,我还没学过顾宪成“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的词句,但大自然之声汇入读书声后,确实更加热闹起来,也确实声声入耳,也入心。至今,我仍能感受到儿时那些风雨雷电的声音,也仍能感受到母亲的谆谆教导声,尽管母亲离开我们已八年了。
母亲的离开,让老家锅碗瓢盆的声音低沉了许多,也减少了许多。如今老屋只有父亲一人生活,平常炒一两个菜就够了。逢年过节一般去镇上弟弟家吃饭,家里难免冷锅冷灶。尤其是春节,亲友来家里做客,对方知道屋里没女主人,父亲又不大会做菜,总是空坐一会儿就走,让我觉得这几年确实在亲友面前缺理了,我谨代表全家说一声抱歉。换作以前,母亲必做一桌丰盛的饭菜招待客人,让家里充满节日欢乐的气氛。如今,除外我和弟弟偶尔从外乡回去,老屋总是很安静。即便是雨天,也再也听不到母亲讲故事、唱儿歌的声音了,听不到我和弟弟读书、玩耍的声音了。
读书我喜欢安静,可不读书时,我也喜欢热闹。可如今,房前屋后的树少了,知了也少了,蝉鸣也没那么聒噪了。好多池塘淤塞消失了,有的稻田荒废没再种水稻,青蛙栖息的水少了,蛙声也跟着少了。当年捕蝉捉蛙的少年也都步入中年,远离家乡,一般只在春节回去一次,难得在越来越炎热的夏季返乡。耕田耙地基本机械化,耕牛也就没剩几头。不许个体养猪,村里“呼噜呼噜”的猪叫声早已销声匿迹。常年住在村里的人越来越少,鸡鸭鹅更是没养多少。当年鸡鸣狗吠的热闹场景不复存在,别说春秋冬三季,最热闹的夏季也变得沉寂了许多。
我多么希望,家乡能搞一些实体经济,兴办一些工厂,把远在他乡的游子尽可能召唤回来。我相信,只要大家齐心协力,把村庄建设得更加美好,家乡一定能恢复往日浓浓的烟火气,夏季变奏曲也必会重新响起,让原本千人以上的村庄,处处呈现浓厚的生活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