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怕是再也睡不惯别的枕头了。
娘给我做的枕头,是用老粗布缝的,边角处磨出了细细的毛边。枕套里装着荞麦皮或秕谷,不多不少,恰好托住我这样一个游子的头颅。即便年岁渐长,我依然还是最爱把脸深深埋进枕头里,贪婪地嗅着枕头上阳光与肥皂的味道。我总爱在睡前将它翻来覆去地拍打,听那沙沙的声响。荞麦皮在布套里流动,像一条通往“北方”悠长的小河,载着我虔诚的梦从异地漂向我心心念念的家乡。
小时候,娘总在夏热和冬冷时拆洗枕头,她在不经意中,始终固守着传统的、本分的习俗。她说这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得承下来,不能破。我常常依附在娘的身边,蹲在院子里,看娘把荞麦皮或秕谷倒在铁筛子上晾晒。阳光穿过那些小小的颗粒,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如娘凌乱的长发在时光里飘散着。我忍不住伸出小手去搅动并霍霍着,任它们从指缝间流过,在脚丫里糅杂。
家乡的育儿经像是婶婶大娘们守护的神圣契约,新生儿要枕装有玉米粒的小枕头,习俗称之为“睡头。”他们总以为,这样睡出来的头型才周正,才好看。否则“后脑勺”凸出,就成了"蛮圪塔",是要被人笑话的。老辈们会说“这娃娃胎度(方言:抚育或修型)的不好,方楞头,像个侉子。”我的第一个枕头也不例外,娘早早备好了,襁褓中的我,头下枕的同样是这般硬实。
待周岁左右,头型固定后,娘只是把枕头的大小,花样变了又变,但不变的,依然还是枕芯里的“荞麦皮。”
上大学那年,我要离娘很远,外出读书。临行前几夜,娘在昏暗的灯下赶制新枕头。我躺在床上,听着"沙沙"的装填声和"哧啦哧啦"的缝线声。看见娘蓬松的头发在灯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她不时用针尖挑挑鬓角,又继续低头穿针引线。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这世上最深沉的爱,往往藏在最平常的物件里。
毕业又是更远的远行,我执着地带上了娘亲手缝的新枕头。没有犹豫,始终坚定着。在异乡的岁月里,这个枕头成了我最忠实的伙伴。
如今我的床头依然摆放着一个荞麦皮枕头,是妻子照着娘的方法做的。妻子总说太硬,孩子也不爱枕。只有我知道,这不是枕头硬,而是孩子们在如今的温床上,少了一些忍耐和坚强,他们的头骨似乎变软了,经不起岁月的哆嗦,咽不下烟火的呛烈。
在异乡的三十年来一万多个暗夜,娘的枕头陪伴着我,风雨一程,日夜与共。我舍不得扔,固执地守。妻子懂我,她常常学着娘的样子,帮我拆洗枕头,把“荞麦皮”摊在阳台上晾晒。我分明知道,这哪里是在晒荞麦皮,她是在帮自己的丈夫找一段我回不去的旧时光——枕上娘亲这一刻,我忽然明白,这个枕头已经超越了床上物品的范畴。它,已然成了我情感的载体,记忆的容器和历练的沙袋。
去年清明节回家,我携妻子自驾,总忘不了带上“荞麦皮”枕头,潜意识里总是那么固执,否则,我会很焦虑。旅行的路上,有了它,我会睡得踏实,我无法容得下酒店宾馆中软塌塌的枕头,我会有阴影和多多少少的心虚胆怯,我担心我无法入睡,浑身不自在,还有那种不习惯,不融洽,不舒服。回到老家后,我和我的枕头如影随形,紧紧粘合着,腰间有靠,头下有枕。我受用并快乐着。
临行前夜,我躺在娘的老炕上,似睡非睡中,听见房门轻响,娘蹑手蹑脚地进来,像小时候那样替我掖了掖被角。我闭着眼,感觉到她粗糙的手轻轻拂过我的额头,又在枕头边停留了片刻。我深深知道,这世上最懂我的,不是哀哀的捶胸顿足,不是切切的双手紧握,而是被岁月催老的爹娘和那个磨的旧兮兮、泛白的、娘做的枕头。
如今想来,这个枕头见证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旅程。它托起过我为高考奋战时的疲惫,安慰过我初入仕途时的迷茫,也分享过我收获成功时的喜悦。那些枕头套里,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只有它和我知道。
它记得我每一次翻身,每一滴眼泪,每一次欢喜……
它是我永远回不去的童年时光,是母亲永远放不下的牵挂。